我听王善人这样说过:我妈五十一岁那年腊月,病得很重,我知道不能好了。她老可还很明白,临危前三天,身体疼痛哎呀哎呀地呼叫,我问我妈:"你老心里还惦念什么吗?"我妈说:"我就是惦念老四,因为他好耍钱(赌博),坏名在外,我死后恐怕没人给媳妇,要打一辈子光棍,我死也不了心。"我说:"这事在我,你老放心好了,有我,一定叫他成家人家,决不叫他打光棍。"我妈一听,即刻精神起来,对我讲起家族和亲友们的三世因果--谁家做过什么样的好事,得了什么样的善报;谁家做过什么样的坏事,遭了怎样的恶报,说得详详细细。一连讲了三天三夜,还嘱咐我,多做好事。她老算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真理,说得一明二白。最后她老说:"我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很放心!"说罢,含笑去世。由这桩事我明白了,人若把心事了啦,准得善终。因此我常劝人当个"活死人",准能得道。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王善人24岁
我听王善人这样说过:我家里穷,年景又不好,借我姑姑家的东西(衣物),当在锦县城里。冬至月(十一月)家里赎出一部分归还了。等我满工回家,听说还有没赎的当,我姑父派人来,催着要得很急。我心想,既是至亲,一定会原谅,又是临年靠近,路上又有胡子(土匪)不好走,想缓到来年春天再赎,便和我大哥一同到我姑父家求缓期。哪知道我姑父一听说求缓期,就来气了,用手指着我们说:"你们老王家没一个好东西,真是一筐木头,砍不出一个楔子来!"损(讥骂)了我半夜,我连一声也不敢响,鸡一叫就从白枣树沟村我姑父家起身,赶到十里台张东家家借到钱,连夜进城,把当赎出来,送还给他。我心里想,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为什么穷富差得这么远?叫人损得这样难堪?他在乡里很有名望,我怎么没有呢?我才决定来年到他家去扛活,看他到底是怎么成的名?也让他看看我,将来能不能成材?
我听王善人这样说过:我在十里台张家扛活时,遇着一个打头的(工头),庄稼活平常,因为他会织布,东家为了冬天农闲时,利用他织布,才叫他当打头的。我们两个人送粪,我装车,他赶,车走后,远远的就听着他打骂牲口声,把嗓子都喊哑了。午饭后,我把粪车装好了,对他说:"我赶一趟试试好不?"他说:"好吧!这牲口可把我气死了!"我赶走后不大工夫就回来了。他说:"你还会赶车啊!那好了,你赶吧!"到了秋天,和人换工割地,人家来了一个打头的,两个伙计,当然由我们打头的领工。吃罢晌饭(午饭),外来的打头的对伙计们说:"下半天加点劲,把这个家伙压过去!"我把这话暗地里告诉了我们打头的,他一听很着急。我说:"不要紧,等一会儿下地,分高梁垄时,当然是你领头,你挨着我,外来的人再往下排,他们若是快要越过你时,你就丢下两垄给我割,他们追不上时,你再拾起来,到了垄头,还一点也看不出来。"结果,我们打头的,到底没被他们压过去。可是后边的人又下蛋(落后)了,落下去好远。我又帮他们割了几垄,赶到地头时,大家一齐到,那才有意思呢!有人说我:"你太傻了,为什么不把打头的压下去,显一显自己呢?"我说:"他是我们打头的,他要是丢了人,我们也不光彩。"
王善人说过:东家奶奶(雇主之妻,又称内东家)好骂人,骂她儿子能连骂三天。我想一个人总骂人,不是好事,可又不好劝她。四月二十八日(农历)庙会,照例该放工(休假),早晨还得种一气地。她打发小儿子去看我们种完了没有?她想要种些苞米。她儿子也没对我们说,看完了回去,也没向她说,我们又不知道她的心意,把犁解了。她就大骂起来,我听她骂儿子,才知道原委。我在伙房吃犒劳(打牙祭),大师傅(厨师)来盛一次菜,我问一次:"她还骂么?"大师傅说:"骂呢!"连问了三次。我吃完了饭,走到上房前面,大声地说:"别骂了!气死位老太太,我们可担不起。"我又招呼伙计们说:"走!给她种包米去!"她出来说:"今天放工,可别再做活!"我说:"不要紧,今天是我们的工。"她拦也没拦住我们。种完了,我们去逛庙,她又说:"今天晚了!明天再去吧!"我说:"这是我们的工,耽误点不要紧。"她觉得过意不去,故意说:"今天没钱给你们!"我说:"不用钱。"说着就走,老东家背着几吊钱赶来。我对伙友们说:"我们挑人家的礼,别叫人家挑我们的礼,晚上还得早点回去,做些零活。"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走,怕累着老东家,等他赶上,把钱分给我们,又陪我们游逛了一天,晚上乐哈哈地回来。东家奶奶也乐了,以后她也不骂人了,反倒时常劝我不要生气。我说:"我哪有气,我是为了你们一家和乐。"由于这一桩事,我才明白,悟谁的道,谁就听你的话。有一天,少东家打他弟弟,他妈和妹妹都哭了。我就不让了,我说:"你是打你兄弟么?你简直是打你妈呢!你妈为此事痛哭,你能算孝么?"他一听,立刻就不打了。你看我这做活的,还管东家呢!这正是尽忠。一般人都是习而不察,才看不出窍妙!
我听王善人这样说过:我自己常想,我人又矮又笨,全仗给人扛活,才有学活的机会。再看人家怎样待人处事,都有些什么好处,我是天天学,天天知足,越做越起劲。我常看见,做活的找活,东伙(雇主和工人)在讲工价时,互相争论,有的因为差钱无几,竟讲不妥。我就暗自立志--我今生一定当个不讲价的做活的,不论到谁家做活,从来不讲工价,东家给多少算多少,可是做起活来,还特别卖力气,绝不为了工价小就马虎。这么一来,头一年的工价,似乎少些,第二年就增高了许多,东家也没亏待过我。我自己还常想,象我这样一个又矮又瘦的人,东家肯给这些钱,可真不少!张东家是读书人,每逢看我们做活,就给我们讲故事,伙计们都不爱听,我倒听得津津有昧。有一次听他讲"吴保安弃家赎友"和"羊角哀舍命全交",我心里就暗自说,看我的!(决心要效法古人的行为。)我在张家还学会了一个"俭"字,春天出外扛活,我妈给我做两双鞋,我仔细(小心)穿,省下一双,卖两吊钱,再加上七十吊工钱,一年七十二吊钱进家,我连一文钱也不花。所以我常说:"人若用良心做三年活,不胡花乱用,准有积蓄。"
我听王善人这样说过:我在十里台老张家扛活时,有一天,东家的同族,为了分家争产业,弟兄们争吵起来,拿刀动枪的,险些闹出人命。我从中尽力劝解,总算没出乱子。事后我想,他们是为谁争呢?想来想去想明白了,他们是为老婆孩子们争啊!当时我正在抬粪,正好抬到粪堆边,我把粪筐一倒,就大声说:"我非当个异样人不可!"(决不为妻子争财产,伤手足之情。)和我一起抬粪的伙计,瞅瞅我,也不明白我说什么。老东家因为和我家有亲戚,对我太爷(曾祖父)生前的事,知道得很详细。他常对我讲说,我太爷是读书人,精通诗文,还写一笔好字。每到石冻腊月,快过年的时候,左近市镇的商号和大户人家,都接他去写对联(春联),所以远近知名。他讲得很有意味,我心里暗自叹息!我太爷那么有名,我却目不识丁,将来有什么脸面,到地下去见我太爷呢?我是没法读书了,将来我有了儿子,就是要饭吃,也要叫他读书。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王善人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