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行务会议定于上午9时召开。
8点半刚过,所有中层干部已陆续走向会议室。自叶利华“坐正”后,科级干部没有谁敢开会迟到,因为叶利华不喜欢拖拉散漫的人。站在会议室门口,中层们愣住了。人事科长管明吆喝着科里的陈燕布置会场,忙得不亦乐乎,还不时停下擦去头上脸上渗出的汗珠。椭圆的大会议桌上已摆上一碟碟花生糖果、应节水果。
“大家进来啊,快坐快坐!”管明笑容满面向站在会议室门口发愣的科长们喊道。
“管科长,这是怎么回事?”科长们围上去东瞅瞅西看看,有人好奇问道。
管明神秘地眨巴一下鱼泡眼:“暂时嘛,还是个秘密,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其实他自己也不明就里,只不过是按照叶利华的吩咐派人到市场上买瓜果,然后布置会场而已。
科长们按各自习惯的位置坐下来,眼神里满是好奇、疑惑、不解。时钟刚响过9点,叶利华准时来到会场,副行长王帆照常跟在后面。与以往不同的是,叶利华步履轻快,脸上放出光芒,微微耷拉的眼睛甚至平直起来。
人们讶然:叶行长今天穿了套很职业的深蓝色绒布西装长裙,一个镶着假钻石的发卡把右面的头发压得整整齐齐,越发精神了。这还是入行以来见她头一次如此装扮。
更令管明惊奇的是,市分行行长赵文正和人事处长老胡随后一同步入会议室。
叶利华热情招呼领导们入座。所有人入定后,叶利华宣布:“会议开始。”声音非常甜润浑厚。她扫视了会场一下,会议室异常肃穆,所有中层干部毕恭毕敬。她满意地笑道:“首先,我来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分行赵行长,这位是分行人事处胡处长。两位领导亲临我们的行务会议,大家表示热烈欢迎!”
掌声响处,所有眼光投向两位稀客。
有人在小声嘀咕:“市行行长和人事处长来参加支行的行务会议,这还是自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遭。”
“现在,请胡处长讲话。”叶利华微笑宣布,再次带头鼓掌。
老胡仍旧一副笑眉笑眼。他拿出一份红头文件,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下面,我代表分行宣读省行关于叶利华同志的任命书:由于工作需要,原东城支行行长叶利华同志调任南州市分行副行长……”
“噢!”任命书一宣读完,中层干部们一起欢呼起来。他们边鼓掌边诧异地互相交换眼神:“叶行长高升了,谁当东城支行行长呢?”
老胡象读懂了大家复杂的神情:“东城支行的工作暂时由副行长王帆同志管全面,分行将尽快考虑合适人选补充东城支行的领导班子。叶行长这几天把工作交接好,下星期正式到分行上任。”
叶利华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甜美笑容:“下面请赵行长给我们作指示。”
“同志们,今天我们既是来宣读任命,更是来祝贺东城支行的!”掌声中,一口福建口音、圆圆胖胖的赵文正对大家扬了扬手: “在支行班子和在座各位的努力下,东城支行各项任务指标完成得很好,得到当地政府部门和企业的肯定,受到了省行的表扬和分行的奖励。当然,这些成绩与叶行长的领导有方和在座各位的共同努力分不开。我衷心希望,东城支行能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把工作做得更加出色……”
又是一阵热烈掌声。
赵文正站起来,风趣地把手伸给叶利华,用力握了握:“好了,叶行长,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们还有些要紧事,先行告退了,咱们分行再见。”赵文正向人们扬了扬手,昂首挺胸走出会议室,老胡也带着那副弥勒佛相跟了出去。
送走了客人,叶利华回到会议室,脸上现出亲切和蔼的笑容:“咦,怎么都干坐着?随意一点嘛,大家吃啊,咱们边吃边座谈。”随后看着王帆笑道:“来,王行长,管明,你们带头!”
“嗬,没听说过,吃东西还要带头的。行,我带头!”五短身材圆头圆脑的王帆笑着探身拿过一颗龙虾糖扔进嘴里,嘎吧嘎吧咬起来,其他的人也象开禁般高兴。
叶利华接过王帆递给她的橘子拿在手里把玩着,对大家道:“大家可能觉得奇怪,今天的行务会议有点特殊,是吧?我来支行这么些年,对这里产生很深的感情,舍不得离开大家。这个会议没什么其他内容,只是与大家座谈而已。以后啊,这样的机会可能很少了。”微微耷拉的眼睛在光管的折射下闪泛泪光。
与会的人被叶利华感动了,纷纷表示祝贺和留恋。管明却心不在焉,他眨巴着鱼泡眼回想着胡处长刚才的话:“分行将尽快考虑合适人选补充东城支行的领导班子……”
他思忖着:这话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是说明行长的人选还没正式定下来!看来我还有机会搏一搏。唔,应该抓紧时机行动。对了,趁叶利华还没离开支行,找她探探口风。
想到这里,管明站了起来,动情道:“我来说两句。首先,我代表所有中层干部对叶行长表示热烈祝贺;对您为支行所作出的贡献表示敬意;对您给予我们的教导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希望叶行长在新的岗位上取得更大的成绩,升到省行、总行,这也是我们支行的光荣和骄傲。我们大家也希望叶行长以后继续指点支行开展工作,使支行的工作更上一层楼。你们说,我说得对吗?”
人们热烈鼓掌,纷纷表忠心似的嚷了起来。
“管科长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叶行长,您不会忘了我们吧?”
“您以后可要多回支行走走啊!”
“叶行长,祝您步步高升!”
王帆眯起小眼睛瞧着刚才叭嗒叭嗒不断敲着上下嘴唇的管明,心里道:这个管明,别看他初中还没毕业,吹牛拍马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伊婷说得没错,决不能小瞧了他。
听着喊声和赞美声,叶利华的眼睛放出亮光,她频频点头:“谢谢!谢谢大家!你们放心,我是不会忘记东城支行的。这里可是我的娘家啊!”
人们欢欣鼓舞。
叶利华继续道:“下面宣布一件事……”所有人停住了咀嚼和发声,会场马上鸦雀无声。“今晚所有中层干部一起到南州酒家开晚宴,我请客!”
“耶!”顿时掌声爆发。
“管明,你负责打电话定大房间,最起码要摆得下三张桌子。”
“好咧!”管明受宠若惊。
“还有,记得到财务科拿张支票。”
2
叶利华走访单位、接待来宾、交代工作,足足忙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稍微松弛下来。午饭后,她关上办公室门,连皮鞋的绳子也懒得解开,便往黑皮沙发上一躺,伸了个大懒腰。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门开处,管明眨巴几下眼睛,随即裂开薄薄的双唇:“叶行长,不好意思,耽误您休息了。”
叶利华诧然。人人都知道,管明最不喜欢利用下班时间谈工作。“有事吗?”她把他让进办公室。
“没啥,一点小事。”管明支吾道。
“有事就说嘛,怎么象个女人般扭扭捏捏?”叶利华笑着嗔他一眼:“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提出!”
“没事,真的,没事!”管明下意识地连连摆手:“叶行长,是这样的:过两天您就要离开我们支行了,想起您的教导和帮助,我真的是非常感激和不舍。真的,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但是,我不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那非常真挚的神情溢于言表:“正巧,我有个亲戚昨天从澳大利亚回国探亲,送了个手表给我,说是叫澳什么亚的牌子……”
“奥米咖。”叶利华脱口而出。
“对对对,澳米咖,叶行长就是见多识广。这不太巧了吗?就这表送您做纪念。”管明随意地打开一个深红色的绒盒子,只见里面装了个非常精致的女装表,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不知您给不给面子?”
“你这是干啥嘛,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作纪念品?”看着一直渴望的东西,叶利华的心“砰”地跳起来,却装出很不满意的表情。
管明把盒子盖上,自作主张地放进叶利华的抽屉:“亲戚留下的,也不算什么贵重东西,我留着也没用。自从您来支行后,我跟您学到了好多,这点小意思根本抵不上我的收获。”话语中透露出非常诚恳和感激。
“那,好吧,我就先谢谢你了。”叶利华把手伸给管明,与他握了一下:“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到分行找我。”
“好啊,我真希望以后能继续得到叶行长的指点……”
一番寒暄后,管明心满意足退出叶利华的办公室。
下班回家,管明回想起送礼的事,好不得意,用五音不全的声调哼起歌来。
“爸爸。”四岁的女儿小琴穿着花裙子小鸟般从房间扑了出来。她好象从来没听过爸爸唱歌,便搂住他奇怪地问:“爸爸,你今天怎么唱歌啦?”
“爸爸今天高兴啊。”管明把女儿抱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为什么你高兴,妈妈不高兴呢?”女儿双手搂住管明的脖子,又问道。
“妈妈怎么啦?”管明把女儿放下,问她道。
小琴歪着脑袋答道:“我见妈妈一边翻衣柜和桌子抽屉一边说:怎么搞的,见鬼了,真是见鬼了。我问妈妈见到什么鬼,她叫我走开,别烦她。”说着便嘟起了小嘴。
管明明白了,肯定是为了他拿去买表的钱。“妈妈去哪儿啦?”他环视屋子一周,没有见到妻子。
“买菜去了,叫我在房间玩,谁来都别开门。”
“小琴真乖!”管明把女儿高高举起,又放到沙发上,惹得她“咯咯”直笑。
这时,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妈妈回来了!”小琴又是小鸟般扑过去。
妻子郑萍萍一进门,菜篮子还没放下,就急匆匆问道:“你见到昨天结账的钱吗?放在抽屉的,少了1500块,真急死人了。”
“别急别急,是我拿去用了。”管明连忙解释。郑萍萍把篮子一扔,象瘪了气的球,一下子瘫坐到沙发上。
管明见她那样,心里很内疚,又解释道:“我昨晚下班时赶着给小店进货,忘了跟你说,回来后你又睡了。今早上班时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你没看见吗?”
郑萍萍这才缓过气来:“没有,可能被风吹走了。我打过几次电话给你,一直没人接。”
管明连忙答道:“可能我出去了。”
“你拿钱干什么用了?”
管明的声音有点发虚:“买了一块进口女装手表。”
“你买表干嘛呀?”郑萍萍诧异地问道,因为管明从来都把钱看得很紧,对于购买手表这类奢侈品,他更是不屑一顾。
“送给叶利华。”管明小声道。
“花了多少钱?”
“1500多块。”声音更小了。
“啊?”郑萍萍的身子晃了一下,嚷道:“那是我们两三个月的收入啊。小杂货店一天才赚几个钱?要不是你时不时的拿回烟酒来,小店的收入就更少了。”她心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管明抚着郑萍萍的肩膀劝慰道:“别哭嘛,小财不出,大财不进。礼轻情意就不重。要不别送礼,要送就送到对方心跳。不然的话,礼就白送了。”
“怎么突然间想起送礼?”郑萍萍抬起头问道。
管明兴奋地坐到她身边:“叶利华调到市分行当副行长。支行的新行长还没定好人选,暂由王帆代理,这就有了空缺。要是我升了副行长,什么东西没有啊?烟啊酒的太没意思了。所以啊,这区区一千多块算个什么!”
郑萍萍连珠炮似的问道:“你肯定能升副行长吗?要是争不上呢?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管明正色道:“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谁敢打保票一炮中的?临急抱佛脚,那礼才是白送呢。现在就象赌博一样,不去搏一搏谁知道行还是不行?俗话说,拳头不打笑脸人,送礼只有好处没坏处,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作用。不会送礼,人家还不收呐。
一席话使郑萍萍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人家都说自己的老公很精明,要不能干,怎么就当了人事科长呢!
3
陈燕坐在靠近门口的办公桌旁聚精会神地修理指甲。修剪好一只,便伸出来欣赏片刻,然后再打磨。10只指甲终于一般圆,一般滑。她放下指甲钳,张开十指再认真检查一遍,满意地笑了。
陈燕主管支行的宣传教育工作。她三十六七左右,个子不高,身子胖胖的,圆圆的脸盘上一双见了男人就闪光的勾魂眼睛,小巧嘴巴总是见人三分笑。除了吵架,她的声音永远娇滴滴。没有哪个男人不被她哄住,是个行内外出名的“阿嗲”。
“小陈,管科长在里面吗?”门外响起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哟,老姚啊!”陈燕嘴巴一张,双手一拍,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您又到我们这儿登三宝殿了?欢迎欢迎,您老可要宾至如归噢。”
刚分配来的中专生周晓璐睁大不解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两人打什么哑谜。
老姚笑笑。这是他以前对陈燕说过的话:有一次老姚到人事科找管明问调动的事,管明不在,陈燕问他什么事,老姚答: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有一次党员外出活动,在宾馆等候签卡时,陈燕问老姚宾馆墙上贴的“宾至如归”是啥意思?老姚答:就是要热情待人,使人觉得舒服,有种在家的感觉。没想到这次全借用上了。
“您请等等,我去给管科通报一下。”陈燕摇着腰枝走向科长室,紧身工作服把屁股崩得紧紧,腰上的肉也挤得分成好几堆。
瞧着陈燕的背影,老姚心里很感慨:这是怎么回事嘛,‘别字大王’竟然搞了这么多年的银行宣传教育工作?正自感叹,“阿嗲”出来了,还是那娇滴滴的声音:“老姚,管科请您进去哪。”
老姚巍颤颤走进科长室,恭敬地喊一声:“管科长。”正在翻看干部档案的管明抬起了头。
脊背微驼的老姚靠在门边。只见深蓝色的工作服挂在瘦小的身躯上,象是调皮的孩子穿了爸爸的衣服;头发花白,疲惫的脸上堆起不自然的笑容,挤出横七竖八的皱纹;满是青筋的手吃力提着个大大的塑料袋。
看着老姚老态龙钟的模样,管明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同情。他不无夸张地打招呼:“哎呀,师傅来了,请坐,请坐!”他把陈燕喊进科长室,让她拿过椅子招呼老姚坐,转身把资料放回文件柜。
陈燕离开后,老姚急行两步,把放有几条“红双喜”和两瓶“竹叶青”的厚实塑料袋往管明办公桌下一塞。管明回身看见老姚的动作,眼睛不经意闪了一下,正色道:“您这是干什么?您是我的师傅,还跟我来这一套。您赶紧拿回去!上次陈珊珊也是这样,我就把她赶走了。有什么事,您老尽管吩咐。”说着把塑料袋拿出来塞回给老姚。
老姚急得脸色发红,颤抖的双手使劲把塑料袋推回管明,声音里带着哀求:“管科长,千万别难为我。这袋子够沉的,可不要让我提回去,我在这里谢谢你了。”说着,眼睛发红,身子微微躬了两躬。
管明口气十分斩钉截铁:“您就不对了,把我看成什么人?怎么能收您的东西?就算您把东西留下来,我也会归公的。”
老姚一时无话,双手搓来搓去,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小王的话:“他要是不肯收,你就请他为你‘打关节’。不然象陈珊珊那样跟着他回家,累也会累死你。”他于是道:“管科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请你把东西送到分行为我打关节,看能不能尽快解决我的实际问题。你也看到了,再天天跑差,我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分行早说过同意我调动,不知为何拖这么久。只好麻烦你为我活动活动了。”
管明的脸上有了笑意:“唔,这也是个办法。好,我帮你找人打打关节。其实,调动是迟早的事,主要是新职工多,行长想让你帮一帮,所以拖到现在。”突然打住:呀,失口了!马上改口道:“其实,我已帮您跑了好几趟分行,也向叶行长提过您的调动问题。只是一来叶行长确实太忙,二来办调动手续很麻烦,所以耽搁了。”
管明话音一转,一反往常的官腔,话语非常诚恳:“这样吧,我明天再去分行跑一趟,帮您追问,相信您的调动问题会很快解决的。”
老姚感激地连声道谢:“那就好,那就好。就请你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我们全家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办好调动手续后,我再好好酬谢你。”
“这是什么话?别说您是我的师傅,就是其他人,这样做都很应该。等着好消息吧。”管明满脸笑容站起来。老姚知道事成了,连忙离座:“管科长,那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忙吧,我回科去了。”
看着蹒跚退出门口的老姚,管明闭上眼睛笑了:啊哈,终于求到我了!放心,肯定会放你走的,不然哪有自然减员的名额!
4
从早上回到办公室,管明就靠在椅子靠背上,什么也不干。这段时间东跑西巅到处活动,身心疲惫极了,到头来仍没收获,所托之人答复都是模棱两可。他闭起眼睛不断思索:听阿斌说,王帆在分行当副处长的舅舅也在替他活动。不过他的活动与我的目的没抵触,他搞他的正行级,我搞我的副行长,只要背后不对我捅刀子就行。可分行话也谈了,意见也征求了,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定下来?难道我的努力泡汤啦?
管明越想越没心思,干脆把陈燕喊进办公室:“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要是有人来找,就说我外出办事了,下午才回来。”
“我晓得了,你安心休息吧!”陈燕娇滴滴回了一句,给管明倒了杯水,便走出门口,象往常那样把科长室反锁上。管明便趴在桌上呼呼睡了起来。
行务会议定在上午9时召开。这是敏感时期,管明特别留意行务会议。啊,好象等了一辈子那么久,看来分行的人终于要来了。
一大早,管明的右眼皮就不停地跳动。呀,“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会有啥事吧?越是关注眼皮它越跳得厉害,管明使劲揉了好多次,可总不见效。他心里一阵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便破天荒那么早回到办公室守候。“怎么还没到时间?这钟是不是慢了?”他怀疑地看着墙上挂钟的针摆,又抬起手腕看表,最后还是比其他中层早十来分钟进入会议室。
行务会议仍由副行长王帆主持。他一反往日作态,话语十分简洁:“今天的行务会议没有太多内容,主要是传达上级行下发的文件,其余工作等散会后个别解决。”
自叶利华调走后,王帆对工作充满热情,支行工作井井有条,开展很顺利。每当有人请示工作,他用又粗又短的手指头摸着圆圆的小平头,很快就有答复。毫不怀疑,行长非他莫属。可行务会议一开始,与会人员便感到奇怪:王行长今天怎么啦?总是躁动不安。
一辆小轿车“嘎”一声停在东城支行大门口,叶利华神采奕奕走下汽车。她今天穿了套衣摆通花浅色套裙,短短的头发稍稍往后飘动,显得十分精练。一种“今非昔比鸟枪换炮”的神气使她的腰板挺得更直了。
随她下车的是位高个子男人。两人走上二楼,来到会议室门口。王凡严肃地主持着行务会议,眼睛却不时瞟一眼会议室门口。看到叶利华他们,他马上站起来迎了出去。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迟了!”叶利华被迎进会议室,把车钥匙往桌上一甩,毫不客气坐了主位,把与她同来的男人让到旁边。所有与会人员一见叶利华,都兴奋地鼓起掌来。
见叶利华领了这么个人进来,还有这架势,管明已经猜到了什么。他的心一沉,不由自主看了那男人两眼。
那人四十来岁,身高1米75左右,身子还算魁梧,大眼睛大嘴巴,眉毛扫把般粗。一套半新的军装,没有领徽肩章,也没戴军帽,一看就知道是转业军人。
“我们又见面了。大家好吧?”叶利华亲切道。所有人报以热情的笑脸。
寒暄几句,叶利华笑容消退了,大家跟着安静下来。她威严地轻咳一声,道:“由于人员变动,东城支行领导班子现在只有副行长王帆同志。为此,市分行多次讨论研究,要充实支行的领导力量。”
叶利华的眸子意味深长的环视了会场一圈,管明猛地心跳起来。叶利华继续道:“分行今年分配了一批师团级以上的转业干部,这是我行的光荣。分行决定,把这批转业干部充实到各支行的领导班子。”
意思再明白不过,管明的心一凉,却不敢表现在脸上。他恍然大悟:怪不得王帆心绪不宁,原来他舅舅早把消息透露给他了。
恍惚中,管明的耳畔又飘来叶利华的声音:“现在,我宣读分行的任命通知……”文件宣读后,叶利华用左手向那个男人示意了一下:“这位就是东城支行的新任行长瞿永贵同志,大家鼓掌欢迎!”随即带头鼓掌。
瞿永贵站起来,微笑着点点头,又操着军人姿势端正地坐下。
掌声过后,叶利华继续道:“瞿行长原来是部队的副师级干部,刚转业到地方。今后,你们一定要好好配合瞿行长,共同把支行工作做好。”她转脸道:“瞿行长,你来说几句。”
瞿永贵“唰”地站起来,粗嗓门喊口令似的,脖子的青筋也隐隐显现:“同志们,我是军人出身,大老粗一个,对于银行业务,我更是个门外汉。希望在座各位多帮助我,咱们共同努力,按照叶行长的既定方针,一起搞好工作。”说完,向在场的人敬了个军礼。大伙儿被他的风趣逗笑了。
“军人就是爽直!”自宣布任命,管明的心一直火烧火燎。痛定思痛,他又想开了:看来,这大老粗要比叶利华好对付。他不懂业务更好办,用人上总要听我的!脸上遂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现在,请在座各位向瞿行长作自我介绍。”叶利华边笑边对大家道:“来,从左至右……”
下班后,管明衣服没脱便倒身睡到床上,把被子往头上一捂。他一点儿也不悃,脑子里全是叶利华、瞿永贵、王帆。他又翻了个身,使劲把那些影子一个个赶跑。下一步该怎么办?傍叶利华还是瞿永贵?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对,叶利华太远,保持关系就行。瞿永贵嘛,他是军人出身,没那么多弯弯绕。只是从哪里起头呢?他想了好几个方案,又反复掂量,终于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机关算尽,管明终于步上副行长的台阶。他欣喜若狂,当走向讲台进行就职演说,鲜花和掌声几乎使他忘乎所以。在职员的环绕中,他强压沸腾的心以显示行长的矜持。他指挥陈燕帮他收拾东西搬入行长室,踌躇满志准备大施拳脚。
“等等!”王帆堵住了他的去路:“我舅舅那关还没通过呢,谁批准你升职啦?”
“你舅舅算老几?这是分行下的文!”管明急着把袖子甩开,却被王帆粗短的手按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管明气极了,双目圆睁,“腾”地坐了起来,却见妻子郑萍萍按住他的手。见他醒来,她用手巾抹去他额上的汗,担心地问道:“你怎么啦?病了吗?”
“唔,没事,没事。”管明连忙下床,问妻子道:“小琴呢?还没放学吗?”
“妈把她接过去了,说煲了靓汤。”郑萍萍接着问道:“你究竟怎么啦?”
“今天下班早,有点累,便睡一会儿,没啥大惊小怪的。”管明故作轻松。
郑萍萍紧盯着他道:“你瞎扯!哪一回你不是有事了就蒙头大睡?刚才在梦里还大喊‘放开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宣布行长人选,姓瞿,是部队转业的。”他坦白了,却没敢正眼看她的脸。
她脸色发青:“那你的手表白送啦?”
管明本来就心烦,听她这么一说,十分不满地回答:“什么叫‘白送’?一次就能搞掂谁不会送礼?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见妻子既心疼又不敢责怪的表情,他知道必须要让她明白“道理”:“别心疼钱。俗话说,‘鸡肶打来牙窖软’。你没看到叶利华拿表时的神情,她肯定不会忘记我。等我什么时候上去了,几倍奉还你那手表钱,行了吧?”
郑萍萍擦了擦充盈眼眶的泪,笑了。
5
100瓦的灯泡把一梯四室的宿舍楼道照得亮晃晃。管明提着精致的纸皮袋轻轻走上五楼,在一间房门前停住了。他迟疑一下,先去把楼道电灯拉灭了,然后再轻轻敲了敲房门。
“谁啊?”门开处,穿着军上衣的瞿永贵探出头来。
“嘻嘻,是我。”管明回答一声,闪身走进里面,随手掩上大门,把纸袋子放在门边。
“哦,是管科长,你好啊!”瞿永贵热情地伸出大手和管明握了握,把他让进屋里。
“瞿行长,在这里住得惯吗?”管明习惯性地眨巴着眼,检查工作似的环视一下室内:“我是过来看看您还有什么需要,明天好跟总务科说说。”
瞿永贵朗声答道:“啥都齐了,挺满意。”
“那我放心了。”管明作出一副石头落地的放心样子。
瞿永贵从柜子里取出茶罐,热情招呼道:“来,我入乡随俗,请你喝铁观音。”便掖起衣袖,走进厨房拿出茶具泡起茶来。
宾主入定,管明轻轻呷了一口,“啧啧”地称赞道:“瞿行长真不简单,才来南州没多久,就冲得一手好茶,又香又浓,水温刚刚好。”
瞿永贵张着大嘴巴大笑道:“我是烟酒茶三毒俱全。你说,没有这些嗜好,能算男人吗?哈哈!”
管明跟着“嘻嘻”笑起来:“那是,那是。”便趁这当口问道:“对了瞿行长,听说您收藏了各种中外名酒,能欣赏欣赏吗?”
瞿永贵又呵呵笑道:“嗬,不愧是人事科长,消息挺灵通啊!啥叫收藏名酒啊,我只是喜欢喝两盅而已,酒瓶子舍不得扔,就放一块儿了。”说着把餐柜的玻璃门打开,让管明看。
管明边翻看边连声称赞道:“咳呀,真是世界大观啊,我算开了眼界了。”遂指着一个棕黑色酒瓶问:“这写着英文字母的瓶子很特别,肯定很名贵,对吧?”
瞿永贵兴致来了,话匣子跟着打开了:“这是路易12。所有的酒瓶里就数这酒最名贵,是招待司令员的,里面还剩一点,没舍得喝,想的时候拿出来闻闻,哈哈。”他拿出另一个酒瓶递给管明看:“这是蓝带干邑,是接待省政府部门的领导。还有,这是拿破仑白兰地、威士忌、大将军。”又探手从里面拿出一个方形的酒瓶,眼里闪泛着亮光:“国产的名酒我也喝过不少。多是地方请的,也有朋友送的,所以存下这么些酒瓶。象这瓶山西竹叶青,外型与众不同,还忒纯,我很喜欢这种类型。”
瞿永贵越说越来劲,象数家珍似的,嘴边漾出白色泡沫:“这是山西汾酒、四川庐州老窖、烟台中国红。不过,我最爱喝的是贵州茅台,够香够浓够纯。咝……”竟象呷了一口茅台似的叹了一声。
“咳!”象忽然想起什么,管明猛拍一下头:“差点忘了。我听说瞿行长对酒文化很有研究,特别是茅台酒,便特意找朋友帮忙搞了两瓶,是内部批发的。”说着走到门边取来纸袋递给瞿永贵,道:“这酒绝对货真价实,出口货。”
瞿永贵从纸袋取出两瓶外形别致的茅台,眼睛闪了一下:“这不行!无功不受禄,怎么能收你的东西呢。”说着把酒递回给管明。
管明按住瞿永贵的手,脸上满是真诚:“这是后门货,很便宜。我不会品酒,又不懂收藏,把这瓶子丢掉,不白白糟蹋了?要不,啥时候有空了,咱们一块喝,瓶子不就可以收藏了吗?”
瞿永贵觉得有道理,便爽快道:“好,就这么定了!啥时候你过来,咱们喝两杯!”两人相视而笑。
瞿永贵为管明换了杯茶,道:“我刚来没两天,对支行情况不熟悉,刚好你来了。你是人事科长,能给我介绍一下支行各方面的情况吗?”
“求之不得!”管明差点冲口而出。他随即拿起茶杯掩饰,装作不大在意:“恭敬不如从命。就从营业部主任说起吧。”首先介绍陈伟斌,这叫先入为主:“陈主任搞了多年的管理工作,很有工作能力。他原来是信贷科长,干得挺好的,可后来调去了营业部。”
“为啥?信贷科是个重要部门,需要有能力的人把关啊。”瞿永贵不解地问。
管明笑笑,故意轻描淡写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吧。信贷科原来的副科长伊婷靠着叶行长,总爱搞些小动作。她出了信贷问题,被分行撤了职,谁知不久又被叶行长起用,把陈主任调走。”
“哦?”瞿永贵仿佛有些恍然大悟:怪不得叶行长特意在我面前夸赞伊婷,原来这是她的人。唔,我倒要会会她。想到这里,他问道:“伊婷这个人怎么样?”
管明的回答依然不温不火:“她人嘛,又年青又漂亮又聪明,只是喜欢靠漂亮的脸蛋搞关系,尤其仗着叶行长的信任欺下瞒上。上一届的袁行长就因为她造成的损失被撤换的,相信您也听说过袁行长的事。”
“听说过一些。”瞿永贵想起来了,那天中层干部自我介绍,有一个女科长确是长得挺漂亮的,想来她就是管明说的这个伊婷了。他专注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我详细说一说。”
管明暗笑,却竭力装出淡然的样子:“事情是这样的:南珠区属下的劲发公司因经营不善宣告破产了,由于伊婷之前追贷不力,导致支行的50万元贷款收不回来。袁行长因此事被提前退休,陈主任被调走,而伊婷却被提拔为科长。”
“什么理由?”瞿永贵惊诧道。
“说是她工作有魄力。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管明突然打住,故作惊惶样:“真该死!我把不该说的说了。瞿行长,您可得保密啊!伊婷和叶行长关系不一般,万一她知道我向你揭她的老底,我就死定了。”
瞿永贵哥们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怕啥,万事有我顶着呐,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那是,那是。”管明知道他的话收效了,便岔开话题道:“瞿行长,咱们继续谈谈其他中层干部吧?”
“好的!”
这天晚上,管明在瞿永贵的客房里住了一宿。
6
杨远生坐在上官衡整洁明亮的办公室里。他无心观赏窗外美丽的夜景和室内精美的装饰,一向仪表堂堂的他这时不住挠头,深蓝色上衣的肩膀处飘落好些白白的头皮。他不时抬头望望墙上的挂钟,又不时瞟一眼门口。
门外终于响起脚步声,杨远生连忙站起来,原来是上官衡的贴身跟班辉仔。他恭敬地对杨远生弯弯腰:
“杨生您好!上官总马上回来,请杨生稍等。”便为杨远生加了点热茶,轻轻退了出去。
稍倾,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有进到屋里,声音已先到了:“嗨哟表哥,两个多月没见,还好吧?”随后,双手热情地递了过去:“你的公司生意肯定很红火,几次约你饮茶都说没时间。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没事就不能来吗?”杨远生笑问。
上官衡“嘿嘿”笑道:“当然可以,无任欢迎。最近身体还不错吧?”
“阿弥陀佛,还算过得去。”杨远生双手合十笑答。说着,上下打量着上官衡:浅黄色西裤束着格子长袖衬衫,头发油光滑亮,脸色红润,一双大眼睛亮亮的。身子比以前胖了一圈,肚子已微微挺起,但体态仍十分潇洒。一看就知道心情特别好。
杨远生指着窗外五颜六色的灯光和奇装异服的人们道:“阿衡,你的夜总会生意很不错噢,不到一年就火红火绿,比我出息多了。”
“托赖表哥的帮忙,还算过得去。”上官衡看看表,问:“表哥这么晚来,肯定是有什么事?”
“你猜对了。”杨远生顿了顿,又向门外望望,见没有人,便直截了当道:“我准备进一批货,却差100万缺口,想找你帮忙周转一下。这笔买卖关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由于太急,最迟不能超过后天,所以赶来找你。要是你手头紧,或凑不够,少一些也可以,其余我再找人筹措。”
“100万,100万。”上官衡踱着步子小声沉吟着,忽然停下脚步,咬咬嘴唇,转身道:“表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这100万无论如何我也要帮你凑齐,明天等我的消息。”
杨远生走前去,双手搭着上官衡的肩膀,语气有些激动:“真是没看错你。一世人两兄弟,我决不会亏待你的。若这笔生意做成,给你20个percent的息口。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加盟进我这个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生意。”
上官衡眼里露出奇异的神色:“做什么生意这么把炮?”
“进口小汽车。”
“进口小汽车?”见杨远生那诡秘的样子,上官衡小声追问:“是……走私汽车吧?”
“就算是吧。”杨远生耸耸肩。
上官衡大吃一惊,马上起身把办公室大门关上,急道:“这种黑钱你也敢赚?你这是提着脑袋玩命啊。表哥,大陆不似香港,是有死刑的。我看啊,你就做个本分的生意人吧。打擦边球偷税漏税已属过分,违法的事千万别干!”
杨远生却不以为然:“这种生意来钱快,比你做正经生意好多了。我的公司就是靠这些快钱起死回生的。”
“你这是投机取巧。”上官衡的语气有点不屑。
“你呀,真是个死脑筋!”杨远生嗮笑道:“大陆的政策变化大,你没听有人唱:‘共chan党象太阳,政策象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政策一收缩,我们被市场淘汰了,怎么死都不知道。有几个钱傍身,下半世也有依靠。我只想干他几回合就金盘洗手,回香港养老。”
少顷,杨远生又道:“阿衡,如果你能搞定那个郑处长,我们更多了一条路,赚得更多。”
“你找郑处长干什么?”上官衡不解。
“找他开绿灯啊。用他的军车运货,万无一失!干脆,我们和他合伙做生意!”
上官衡拨浪鼓般摇头道:“不行不行!人家是大陆军人,你想惹火烧身啊!就算行得通,我和他是老友,他帮了我不少忙。把朋友拖下水,怎么对得起人家?”
杨远生道:“怎么是拖他下水?是一道发财!你这不是见钱往外推吗?”
“真的那么把炮?”
杨远生哈哈大笑道:“你呀,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连我都不相信了。”
大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辉仔进来禀报:“老板,郑处长来了,在接待室等候您。”
杨远生兴奋地一拍大腿:“正说曹操,曹操就到。等我去跟他谈啦?”
上官衡斩钉截铁道:“不,这件事从长计议。至于那100万,你留下个户头名称,我让财务明天给你划过去。”说完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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