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乡村回忆第三章
澄江的三月
三月乍暖还寒,空气里透出一丝泥土的清香。不知道是从那一天开始,燕子突然出现在我们澄江村的田坝上了,先前几天还不多,但没几天各家各户的堂屋就都能听到燕子在叫了。
燕子是益鸟,所有人都欢迎它。
我们在正厅或横屋的前厅横梁下钉一块小木板,供燕子做窝。但有些燕子偏偏就不领情,它们会在另一处没有小木板的楼板底下做窝。
小时候我能在屋檐底下看燕子看了老半天。燕子在田坝上低低飞过,在薄薄的水田上欢欢喜喜地叫唤着。那时候,天很蓝,云也柔,空气没有半丝杂质,令人陶醉。
两只燕子一天到晚不停地飞进飞出,它们衔着草或含着泥,再用它的唾液做粘合剂,给自己垒窝。这两只燕子应该是一对小夫妻吧,它们要把自己的“房子”做好,再在自己的“房子”里生儿育女。
有时候,燕子把窝全做好了,蛋也生了,小燕子也孵出来了,但窝却因为不知道的原因突然垮下来了,泥巴落满堂屋,还没有长羽毛的幼燕掉在地上,哀哀地叫唤着,如同刚出生没人离会的婴儿,着实可怜。大燕子也站在门前的树上叫唤着,或者在堂屋里飞来飞去,看样子,它也急着焦头烂额。房子没了,要重新盖房子,这个艰辛就在我们人类面前也是一件大事难事。而我们也着实心痛,只能把小燕子轻轻地捉到燕子窝下面的桌子上面,以免猫狗欺负它。
我都记不起那几只小燕子当晚是在那里宿夜的,但我只记得小燕子并没有因此冻死,在大燕子的呵护下,它们依然能度过难关。
阳春三月,澄江河两岸的田坝上,到处都能看到燕子在叫,在飞,在吃虫,在衔泥。这时候,桃树、李子树和柳树的叶子都很青了,这些树的叶子都发得飞快,叶子发得快,虫子就多,燕子这个时候来,就有大量的食物。
燕子的孩子们嗷嗷待哺,它们异常辛苦,从早到晚都在飞,在捉虫子。我看到燕子捉的虫子,都是先喂给自己的孩子吃,孩子吃饱后,才轮到自己吃,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燕子吃饱了,便会站在电线杆上睡觉,有时候会站成长长的一排,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
不过那时候我们澄江村的电线可不是今天现在的交流电线,而是广播用的线。从我记事起,我记得每条村都有广播线,不过那时广播已经没有了,已经用上了无线电收音机了。
燕子飞来的时候,要在广播线上集中一次,像是在开一次大会,然后才飞入各家各户。
到了秋天,他们同样要集中开一次会,但开完这次会,村里的上空就再也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三月里的一个重要节日是清明节。清明节是追忆祖宗,祭祀先人的节日。这一天早晨,大人们早早起来杀鸡,把鸡血滴在一张张黄表纸上面,再烫一大壶酒,带上线香蜡烛,带上鞭炮,带上滴了鸡血的红纸,挑上祭品,扛上锄头,孩子们带上镰刀,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去上山“挂纸”了。
这时候,我们孩子们是最活跃最快活的。他们跟在大人后面,或像小狗崽一样前前后后地奔跑着,兴奋地大声叫喊。对孩子们来说,清明节并不是什么祭奠先人,而是一次快乐的春游。
我们客家人大多住在山区,加上讲究风水,所以先人的坟墓一般都建在离我们家好几里地远的山上,很多山坡根本就没有路,只能抓紧树干慢慢地攀爬着上去。登上那郁郁葱葱的山顶,满山的松树和杉树,迎风玉立,绿茵茵的植被如同山的漂亮外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在青山绿树之间云蒸霞蔚,一团团一簇簇,开得热烈,开得绚丽。风景优美得如诗如画,美不胜收,让人流连忘返。
在山上走,孩子们可以在油茶树上找到一种很美味的食物,我们澄江叫做“洋耳朵”,有的地方叫“茶泡”或“茶耳”。这是一种生长在油茶树上的嫩叶,长得白嫩晶亮,胖乎乎的,味道特别甜,并且松脆爽口。东西好吃,却很难找,因为不是每棵油茶树上都有,估计也是百里挑一才有吧,运气好的话,在山上找,可以找到一两片,运气不好的话,翻遍整座山也找不到一片。
不过祭祖的行程可能会比想像中糟糕。因为清明节这天,天气一般都会下雨,到处是泥泞,常常寸步难行,挨雨淋的滋味也不好受。幸好这个时节,天气不冷不热,雨也不会下得很大,一般都是阴雨霏霏。
大伙来到祖坟前,先用镰刀割去坟墓周围的杂草,再用锄头把坟前的土修整,有时候还要把长在坟地附近的树木砍下一些,让坟墓的视野更加宽阔。打扫好墓碑后,在坟头挂上黄表纸,在墓碑前摆上供品,再倒提着酒壶四周洒一些酒,再烧香点蜡烛放鞭炮。
鞭炮声在坟山的山谷中劈劈叭叭地响起来。响完之后,按长幼顺序拈香,向长眠于地下的先人膜拜致礼,默默地祭拜并祈祷。
祈祷完后再到下一处祖宗的坟山。
爷爷奶妈,太公太婆,各代祖宗的坟墓,固然是不可能一早上就能祭扫完的,一般早上我们走几处,就回去吃饭了,吃了早饭再走几处,下午就不走了。
今天吃饭可不是像平时一样各吃各的,而是几家人集中到一家。比如我父亲有四兄弟,便四兄弟轮流着办清明,一切吃的用的,都由当年办清明的一家准备,我们称之为“吃清明”。这一天是过节,当然吃得也是非常好的。大人们,尤其是年长的长辈,对我们晚辈讲述先祖的历史,并且安排明年清明挂纸的事宜。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葬在一个叫蛇颈的地方,奶奶的坟墓特别好找,就在蛇颈山坳口的山顶。而爷爷现在坟墓都没有,而是把遗骨偷偷地埋放在最大的伯父坟墓旁边。
说不清为什么爷爷没有坟墓,并不是我们后代没有钱给他造坟,而据说是风水之因,风水先生看了爷爷的坟墓,说什么“亏长房”。于是几个伯父择吉日请人把爷爷的遗骨“捡金”,将放了爷爷遗骨的“金罂”偷偷地存放在大伯父坟墓旁边。可怜的爷爷,英年早逝,贫穷命苦,死后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唉。
据父亲给我讲,他5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爸爸的两个大哥也才20岁上下,那时候穷呀,两个长年一点的哥哥再带着三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一个身体不好的妈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自己的父亲死了,贫穷的埋葬父亲的钱都拿不出,没办法只好两个兄长自己在夜晚悄悄地把死去的父亲埋葬。
按我们那里的风俗,儿女是不能自己亲自埋葬父母的,据说那样会遭劫难的。事实正是如此,我最大的伯父,也是英年早逝,生了个儿子,更是在十七八岁就发“猪婆颠”死了,“猪婆颠”就是现在的癫痫。虽然还有三个女儿,但在我们老家,没有儿子,就断了后,断了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在我们村,甚至我们组,没几个人知道我父亲还有一个大哥。而我们这么多后人,都没几个见过最大的伯父,我们都管二伯父为大伯,而二伯父也是命苦,年轻的时候,生一个孩子死一个。据说,生了七八个都没养活。后来四十余岁了,中年得子,把孩子托付给别人养,这才保住一个传宗接代的香火。
这也正应了那个儿女不能亲自埋葬自己父母的那个“劫难”。
清明节这天一般都是各家祭拜自己的小祖宗,往上一点的祖宗,由于子孙繁衍,人丁兴旺,大家就会按某某宗系某某房的顺序集体祭祖,集体祭祖之日可能会在清明节当天提前或推迟。比如说我们礼炯公这一房,礼、让、万、年、芳、和、积的字辈,掰指一数,到如今已经传承下来七代了,男丁就近两百人。我们这一族的宗亲叔伯,会选定一个日子,到轮到今年做清明的那一家去“吃清明”,然后吹响唢呐,敲锣打鼓,挑着供品,浩浩荡荡地去祖公的坟地里去扫墓。
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去同姓其它高祖或曾祖的坟墓祭扫。全部祭扫完毕,清明节才算真正的结束。
清明节结束后,农活便一天比一天忙起来,蕃薯要育苗了,黄豆和玉米也要栽种了,水稻田也该积肥了。水稻田的积肥是挑茅坑里的粪便,拿着大耙子把茅坑里已经变成黑色的粪便淘到粪箕里,再挑到稻田里去,一路的臭味,引得路人皆掩鼻而过。
如果家里茅坑的粪肥不够的话,勤快的人还会拿一把加长了手柄的镰刀改成的铲子,再扛个粪箕,一般在清晨,满村上下去捡狗屎和牛屎。不过做这等事给人感觉十分低贱,一般人不会去做。村人调侃别人无能无用,就会说:“你去捡狗屎吧!”似乎捡狗屎是世上最让人看不起的职业。不过狗屎牛屎真要有人去捡,要不然满路的狗屎牛屎,着实恶心。
捡狗屎的人少,更多的人,则会把陈年的稻草,扛去稻田里泡着,泡烂泡黑,发酵变成有机肥。
早晨的太阳已经越过山头,正从东边的竹林里照射过来,田野里洒满了破碎的阳光。挑粪的挑粪,犁田的犁田,种豆的种豆,满村上下的田地里都是劳作的人们,都是忙碌的身影。偶尔有人累了,便坐在山坳口的树底下休息,拿着草帽给自己扇风,大口大口地喘气。
家里的农活,我干得不多,主要是我还小,我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劳动力足够。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是跟着哥哥姐姐们去玩耍的。对了,有时候,还要放牛,其实我放牛也是经常偷懒的,我总是把牛牵到山坡下面,随便找一片有草的地方,把牛往树干上一拴,我就到处玩耍去了。水田里的很多蝌蚪,我捉呀捉呀,捉了好多,都忘记了还有一头牛被我栓在树底下呢,因为这事,我没少挨父母的骂。“牛都没吃几棵草,你也别吃饭了,像牛一样饿肚子吧”,说是这样说,但是父母仍然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我。
谷雨过后,油菜可以收割了。
油菜收割后,要把它扛到晒谷坪里,让它晒干。我们那里收油菜不叫“收油菜”而叫“打油菜”。这时节,澄江村路上看见有人扛着长竹杆,挑着一担箩筐,就知道是去“打油菜”了,于是明知故问地打招呼:“去打油菜呀?”“嗯,去打油菜,今朝天气好,再吾打,落雨下来,油菜籽都要发芽了。”
到了晒油菜的坪里,把晒干的油菜一棒棒地铺在一块很大的塑料布上面,举着条绑着皮鞭的竹杆,像耍双截棍似的,有节奏地向下挥舞,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把晒干的油菜拼命地打,塑料布上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菜籽了。黑黑的油菜籽打出来,就像铺在塑料布上的一条黑毯子。
油菜打好之后,秧苗又要插了。
在农村人所有的农活,最累人的莫过于插秧了。腰一直弯着,一天下来,人就站不直了。但是第二天起来,你还是得下田去插,秧苗晚几天插行吗?不行。三月里,天气开始闷热了,秧苗一天可以窜出老高,再不插,秧苗就老了,秧苗一老,稻子就长不好。再者,这时节,得抢雨水,谷雨到立夏,到小满,天空就很少放晴,雨持续下着,下得春水泛滥,水田到处一片汪洋,这时节耕田耙田,才算是正对季节。
我们家总是人手不够,六个人的责任田,真正的劳动力只有三四个。父亲当老师,要在学校里上课,母亲忙家务,一家大小的伙食,还有猪呀鸡鸭鹅要喂,根本就脱不开身。怎么办?都是叫亲戚来帮忙,记得小时候,每年“栽禾”,我们家都要请好多人,堂哥堂嫂堂姐堂姐夫干姐干姐夫等等十几二十人,女的拨秧,男的插秧,我们小孩挑秧送秧。由于这一天干活的人多,家里做饭也要叫几个伯母来帮忙。今天的饭菜还相当丰盛呢!不仅仅是请帮忙“栽禾”的亲戚吃,没来帮忙的至亲长辈也要请,因为今天要办“栽禾酒”,这不,酒都焐了两大坛。
印象中我们家秧围里的干姐夫插秧最厉害,快、直、脚印窝少,当然其他干活的男人也不甘示弱,你追我赶,干劲十足,不到一天功夫就把我们家所有稻田的秧苗插下去了。
谷雨前后的时节里,澄江村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打油菜的打油菜,薅芋头的薅芋头,割胡豆的割胡豆,种南瓜的种南瓜,拨秧的,插秧的……农活总是多得做不完。到了立夏,还要种玉米,种葵花,栽青麻。栽青麻干什么?那时候,我们家围墙外面有一片菜园,栽得一片青麻。青麻的收割是把麻杆砍下,做成一捆,抬到河坝边浸泡,泡了好些天,才把皮剥下。再泡,泡到发烂发臭为止,才将麻皮洗净,抬回家晾晒。晒在晾衣服的竹篙上,晾干了,就可以用麻皮搓成麻绳了。搓麻绳干什么?搓麻绳做线。做什么线?做纳鞋底的线。那时候,大姑娘或妇女们都要纳很多鞋底,一家老小要做鞋,要用很多麻线。搓麻线的都是一些大姑娘或小媳妇,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挽起裤管,露出白白的大腿,把麻线在大腿上搓来搓去,把大腿搓得发红,麻麻地疼。不过搓麻线一般不是一个人,而是会有几个姐妹一起陪伴着搓,那年代的女人们呀,真是受苦受累。
燕子、过清明、打油菜、插秧、忙农活……便是我儿时三月的全部记忆,如今距那个年代一晃过去30年了,我的记忆也异常模糊,如做梦一般遥远了。
作于2015年7月,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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