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乡村之澄江的七月
站在屋檐下望去,田坝里此时是青青葱葱的一片。在早晨的浓雾中,田间的稻秧和甘蔗地里的甘蔗叶沾着露珠,太阳轻轻地出来,雾渐渐地散去,露珠晶莹剔透,耀眼炫目,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菜园里玉米迎风摇摆;各种豆荚、青菜长得蓬勃茂盛;矮胖的茄子和辣椒树挂满了果实,果实在疯狂地成长;韭菜割了好几回了,但很快又重新长出,一样的青青幽幽;向日葵也结了朵,花瓣明媚鲜亮,金黄黄的圆盘终日跟着金灿灿的太阳转。还有一大片青青葱葱的藤类植物,黄瓜、丝瓜、苦瓜、南瓜都在一天比一天地丰满和成熟。
种得庄稼多,大人们活也多,这时节其实忙得够呛。我们孩子们自然也要帮大人们分担一些。这不,鱼塘里的鱼苗已经两三指大了,在池塘里跳得正欢,似乎边跳边叫,对我说:我要吃,我要吃,我要长大,我要长大。大人总是会给我们孩子一个粪箕,去,拨点鱼草喂鱼去,要不鱼子都要饿死了。我就顺便拿起一个小镰刀,叫上几个伙伴,一起去割鱼草了。
烈日炎炎,黑幽幽光溜溜的身子,小小的头上顶着一片硕大的荷叶或芋叶,手里挎着一个粪箕,行走在六月的天空下。
孩子们贪玩,说是割草,其实也就应付检查一样随便拨满半个小粪箕,把鱼草丢进鱼塘,然后就到河坝那里去玩了。这个季节到处青青幽幽,到处瓜果飘香,总是有很多吃的东西,梨子呀,黄瓜呀,还有西瓜和香瓜,不过都不是自己地里的,而是偷别人地里的。
圆滚滚的肚皮里面装满了瓜果,就忘记回家吃饭了,有些顽皮的孩子有时候甚至一整天在外面野在外面疯。
玩得一身汗时就光着身子跳进小河里玩水了,打水仗,玩潜水比赛。玩潜水比赛的情景,我至今仍然非常清晰。先在河岸边用劲地往河床里投掷一个梨(或者其它瓜果),然后一二三!伙伴们集体往下跳,看谁最先潜到水底抓到那个梨,第一个抓到那只梨的就可以咬那个梨一口。或者站在河边的土包子上面玩跳水,怎么跳?一个一个轮流着跳,胆子小一点的,后面的人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推他下去,“扑腾”一声,溅得浪花四射,浪花弱一点的时候,一只小小的黑头从河里探出来,有点狼狈地往河岸上跋涉,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水滴,一边骂着刚才推他下去的人。我们的澄溪河并不深,淹死人的事情还是非常少,不过也发生过,所以家长还是担心的。到了七月,家长都会特别叮嘱我们,不能玩水!要在天没黑之前回家,因为这个月是鬼节,据说鬼一到天黑就会出来了。所以我们澄江有句俗话叫:七月半,鬼上塅。
大人们说,农历七月初一至七月十五是开鬼门关的日子,就像拉所闸门开洪一样,鬼们可以在阴间阳间四处游荡,舒展舒展筋骨,走访走访亲戚,了一了尘世未了之缘。
鬼们出来之后,再霸道的活人也变谦卑了,平时在村里耀武扬威的人,这些日子也是神情肃敛,低调得很,有时还会在神龛下揖了又磕,估计是干多了坏事,怕遭报应。胆子大的汉子听了婆娘的叮咛,也会尽量在白天干完该干的事,免得黄昏来临要走夜路。
黄昏来临后,家家户户关门闭舍,早早上床,以免撞了坏鬼。鬼也有好鬼坏鬼之分,好鬼就是家鬼,就是家族的祖先。入夜后,去世了的祖祖辈辈就会聚集在房屋的上空,以对抗来犯的恶鬼,保卫儿孙的安危。恶鬼生前要么就是恶人,要么就是暴死,它们即使做鬼也不安分,会趁这个放风的端口,在阳界到处惹事生非,拉几个心无敬畏的莽汉给他垫背。恶鬼不敢来犯人家,就只好在旷野东游西逛,逮谁是谁。
真的有鬼吗?我们农村人大多数都是相信有鬼的,虽然没有一个人看到过鬼。农村人文化低,迷信,总是把自己看到的或幻想的奇异事件就说成是看到鬼,并且总是喜欢把自己看到“鬼”的事情传得神乎其神,传一遍,添一点油加一点醋,传得人多了,人们自然就深信不疑了。这不,新屋里住的老光棍和坚就说那晚去针坑的井里挑水,看到了“水浸鬼”。他说看到一个十余岁的孩子光着身子从井里跳出来,跑得飞快,一下子就跳到附近的茅坑里不见了。他还说以为是我二哥以及本队的一个小孩,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孩从井里跳出来的时候,他还随口叫了两个人的名字,“胜华,明生古”,没人应,他这才说是看见了“水浸鬼”,说得有板子有眼,害得我们很多人晚上从井边经过都头皮发麻,直冒冷汗,只能跑得飞快地经过,更别说晚上谁敢去井边挑水了。
澄江谁最不怕鬼?估计就我爸爸最不怕了,我爸说世上没有鬼,只有活人与死人。他经常帮人家主理一些红白喜事,所以经常夜归。夜归的父亲,拎着把灯光微弱的小手电,手电经常没电,他就摸黑着走。无论是经过人烟稀少的山坳,还是经过坟茔密布的乱葬岗,他都不怕,仿若走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大街上。我父亲受过高等教育,典型的无神论者,并且学过医,所以胆子特别大。有一次他经过猪婆岭背的时候,摇晃的手电筒照到路边的草丛里有只婴儿的脚,我父亲不但不怕,还伸手摸摸婴儿的脉博,探探孩子鼻孔,看看还有没有气,确认婴儿是死尸后,还用婴儿身上的衣物把婴儿裹好,安放在不显眼的树丛中。然后回家,边走边琢磨是谁把死婴乱扔,不把死婴埋葬,还打算次日白天扛上锄头,让死婴入土为安。
七月有没有鬼呢?只有胆小的人以及没读过书的人才认为有鬼了,我认为没鬼,因为我爸爸教我,世上没有鬼,鬼是活人自己装出来的。
我们澄江传统的七月鬼节,有点类似其它地方的清明节,要给头一年死去的亲人烧东西,房子呀,汽车呀,衣服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但八十年代我们澄江,给头一年死去的亲人祭拜招魂,主要是烧房子,我们俗称“灵屋”,以及纸做的衣服,用草纸自己印刷的冥币,还有烧竹子做的篓子、箱子等等。有的还要请和尚念经做法事,以祈求祖宗保佑,消灾增福,或超度亡魂,化解怨气。
吃了晚饭,要是其它月份,大伙应该是拿着蒲扇在屋外面乘凉,但是由于是七月,夜晚大伙都呆在屋内很少出来。胆小的孩子,出去外面上个茅坑,也要大人拿着手电筒在茅坑外面守着。
大概八点光景,大人小孩们都睡下了。屋外只有青蛙在叫,草虫在唱,萤火虫在飞,甘蔗叶和竹叶在动。
那时候的夏天,除了白天艳阳高照的时候天气燠热之外,晚上,真的不热,睡到半夜,还要盖薄薄的被子呢!
鬼节前后,花生要拨了。
夏天的清晨,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太阳被粉红的朝霞托举着,慢慢地露出她的笑脸。菜园里各种瓜果的叶子都在精神焕发地尽情伸展,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几颗小小的珍珠。
沐浴着晨风,我们一家人几个挑着箩筐挑着粪箕,直奔花生地里。
弯着腰,双手紧握花生苗,用力一拨,硕果累累的花生就沉甸甸地从新鲜泥土里出来了,我们把花生苗抖一抖,把依附在花生根部的散土抖掉,再把一棒棒的花生扎好,放入箩筐或粪箕上。
太阳还才刚刚出来,地里还吹着凉爽的南风,一点都不热,我们的担子上已经装满了拨出来的花生了。
把花生挑回家,洗把脸,吃过早饭,一家大小开始摘花生了。摘花生比拨花生费的时间多了,需要有足够的耐心。不过一家大小边摘花生边说话,并且在家里也晒不着太阳,没有人觉得累,就是坐得屁股有点发麻。
摘好花生还要洗花生,洗好花生后就铺到禾坪里晒。只要不下雨,三天就晒干了。
我们一般不吃生花生,那样吃了会拉肚子,而经过太阳暴晒过的花生,那怕是生的,也像熟的那般好吃。
花生,在八十年代的乡村,恐怕是最好的零食了。那时候农村人的桌面上,一般也就蕃薯干,蕃薯片,芋荷干,炒米粒,花生算是桌面上最珍贵的东西了,也是老小都喜欢的食品。
花生的营养价值非常高,除了可以做零食,还可以榨油,可以用来煲汤做菜,用擂钵捣碎后还可以做擂茶的香料或其它菜的配料。嫩绿的花生芽,洗净切好,配上腊肉,用来做菜,那更是美味无比。小时候我们就经常在拨了花生的地里捡零碎的花生以及花生芽,收获颇丰。
拨了花生之后,平整一下土地,又要开始种蕃薯了,种蕃薯相对简单,在土垛上面开一条小沟,把切好的一段一段的番薯藤隔一定距离排好,再用土掩盖,把土打湿,就行了。不过,接下来蕃薯苗还没长根的日子里,可不能含糊,每天傍晚都要给它浇水,要不然,幼苗很容易晒死。等到番薯苗长得青壮的时候,隔三差五再浇水就行了,如果天气经常下雨,浇水这一环节也可以省去,偶尔去锄草就行了。蕃薯生命力很强,容易种,收成也高,所以就是到现在,我们哪儿的蕃薯都烂贱,便宜得很。
七月的天空总是又高又蓝,太阳日复一日当头照耀。无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山坡上,知了和其它蝉虫总是不厌其烦地叫。“热死哟!热死哟!热死,热死,热死……”这是一种极其常见的知了,常在李子树和河边的柳树上叫。这种知了反应慢,有点笨,又多,很容易捉到。小时候我们就经常去捉知了,晒干后,拿去中药店换钱。小伙伴们拿着一条竹杆,再将家里捞鱼的网罩绑在竹杆另一头。跑到河坝边,看到柳树上面很多知了在叫,便屏气凝神地拿着网罩往知了趴的地方一挥,知了的叫声如汽车急刹车般瞬间停住,它们已经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
整个夏天,知了就一直“热死哟!热死哟!”地叫着,尤其是太阳快要下山时,它们叫得更加起劲。有人说城市吵闹,乡村安静,其实不然。乡村白天知了在叫,家禽在叫,鸡飞狗跳;晚上,青蛙和草虫在叫,一点也不安静。乡村虽然不安静,但农村人都喜欢这些动物和草虫的吵闹,因为它们的吵闹,乡村也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当知了声若隐若现时,夏天也就快结束了。
夏天快要结束时,就快八月了。进入八月的七月底,我们澄江附近的人又要忙起来了,忙什么?忙着给真君老爷过生日,要去黄屋乾赶庙会。真君老爷过生日要干什么?要洗刷家具。台凳桌椅、锅碗飘盆、屋顶地面,只要是与荤腥沾了丁点关系的物什,都要清理干净。这是我们澄江附近方圆几十个乡镇特有的景象。不管家里的女主人再懒,不管有其它再忙的事情,也要放在另一边。另外,卖肉的屠夫,卖鱼的老板,也要把所有行当洗干净,准备歇业。所以,八月初一的前几天,街上卖肉卖鱼的就已经销声匿迹了。
八月初一的前几天,大家都在忙,小孩搬台凳或挑水,大人用拌了洗衣粉的谷糠拼命地擦洗东西,澄江满村上下到处都是洗洗刷刷的风景线。
作于2015年7月,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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