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并 崇 高 着
——《俄狄浦斯王》审美效应论
《俄狄浦斯王》是索福克勒斯最为著名的作品,被雅斯贝尔斯称为有史以来“两出意蕴无穷的悲剧”之一,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深刻、最崇高的悲剧”,更是被亚里士多德誉为“十全十美的悲剧”、“悲剧中的典范”,是全部希腊悲剧中最典型、最成熟完美的命运悲剧。古希腊人认为索福克勒斯的戏剧成就非常高,称他为“戏剧界的荷马”,法国诗人拉辛、德国批评家莱辛、诗人歌德对他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无疑是索福克勒斯创造的最为成功的人物之一,两千多年来一直被视为世界文学人物画廊中的一个典型人物,闪耀着独特的光辉,是什么原因让他有如此光辉夺目、永不衰竭的魅力呢?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悲剧是一种独特的艺术。”别林斯基也说:“戏剧诗是诗的最高发展阶段,是艺术的冠冕,而悲剧是戏剧诗的最高阶段和冠冕。”更有人认为悲剧是“自古以来最吸引人、最有魅力的艺术形式”……由此可以窥见,悲剧在人们心目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那么,《俄狄浦斯王》究竟有着怎样的审美效应,使得观众对它如此情有独钟呢?
一、俄狄浦斯引发我们的怜悯感。
亚里士多德说过,悲剧是借“激起哀怜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绪的净化”。悲剧中的怜悯与日常生活中的怜悯不同,它是一种审美同情,诚如朱光潜所言,是“由于突然洞见了命运的力量与人生的虚无而唤起的一种‘普遍情感’。”俄狄浦斯这一艺术形象首先激起我们的便是这样一种怜悯感。他遭受到了命运的疯狂报复,却并不是因为自己犯了什么罪过,至少他不是主观情愿上要这样做的,相反,当他得知神谕说自己会杀父娶母时,毅然放弃了王位继承权,离家出走,试图躲避命运的诅咒,后来他无意中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解答出谜语帮助特拜人摆脱了被斯芬克斯吃掉的命运、被特拜人拥戴为国王、按照约定娶了前国王的遗孀(也是他的母亲)伊俄卡斯特为妻、生下了两男两女……这一切都是在他无知的情况下发生的,究根到底,这一切的错误不在于俄狄浦斯,而在于他父亲伊拉俄斯,伊拉俄斯的暴怒与无理是造成他被自己儿子所杀的直接原因。但是诚如雨果所言:“在古代社会,个人的地位非常低微,如果要打击个人,必须打击他的家族。”是宙斯把对一个人的过错的惩罚强加在伊拉俄斯的家族身上,强加于俄狄浦斯的身上。他越是反抗命运,命运越是捉弄他,无论他怎样搏斗与反抗,最终却总也逃脱不了命运事先安排好这个黑暗的、无底的洞坑,直至最后他刺瞎了双眼、自我流放。
俄狄浦斯聪明能干、博爱无私、为了城邦的利益和人民的幸福,即使牺牲自己也心甘情愿,他的悲剧让我们感受到茫茫宇宙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左右着人的命运,这就是一种命运感:“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这主宰,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面对宇宙间这种无法控制的命运力量,人的拼搏和努力显得多么无力和徒劳、渺小和虚妄。俄狄浦斯的遭遇让我们感到同情和怜悯,而不是憎恨,虽然他在不经意间犯下了杀父娶母的乱伦行为,但我们仍然会怜悯这个勇敢、有智慧的人在在命运的疯狂报复下变得疯狂;怜悯这样一个敢爱敢恨、敢于反抗的人最终却被毁灭;怜悯个体生命在茫茫宇宙间的无力与渺小,从而以一种悲悯的眼光来俯视活动在大地上的可怜的人们。
二、俄狄浦斯激起我们的生命激情和力量。
在阅读《俄狄浦斯王》时,我们“往往被两种互相抵牾、互相对抗、甚至可以说是互相搏斗的力量所打动。一种是人的热情、人对生活的那种热爱、人对命运的那种不可放弃的对抗。”“悲剧最能展示人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激情和本质力量。”当悲剧人物的生命受到压抑甚至毁灭时,生命激情往往会被激活到最兴奋的存在状态,正如席勒所描写的那样:“我们怀着不断高涨的兴趣注视着一种激情的发展,直到它把不幸的牺牲者拖进了深渊。”悲剧人物的生命激情体现着人的某种本质力量,人类的悲剧历史可以说是人类追求生命本质力量实现的历史,生命激情与力量是悲剧须臾不可分离的因素。
面对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俄狄浦斯王》中的人物不再像埃斯库罗斯笔下的人物那样,对命运的安排十分敬畏,遭受再大的磨难也只好俯首听命,而是奋起反抗:伊拉俄斯王和王后伊俄卡斯特知道神谕后,不是坐着等待厄运临头,而是起来抗争,他们把俄狄浦斯抛弃在山野,并刺穿他的双脚,希望借此躲开祸事;俄狄浦斯长大后,也不甘心悲剧发生,而是奋起反抗,他离家出走,离开“父母”,试图逃避命运的安排,与命运作了最充分、最彻底的抵抗。诚如斯马特所言:“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陷入命运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罗网的包围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在心中却总有一种反抗。”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一书中引用了他的观点,并评论说:“因此,对悲剧说来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俄狄浦斯始终没有向命运之神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而是始终昂首挺胸,与命运之神抗争到底,尽管他最后并没有摆脱强大的命运之神的诅咒和惩罚,然而,他顽强抗争的生命激情成就了他的生命价值与生命意义。俄狄浦斯的生命意志与力量,刺激我们,感染我们,激发起我们身上蛰伏的原始生命力感。
三、俄狄浦斯唤起我们的崇高感。
在俄狄浦斯的反抗、失败、毁灭的过程中,我们感到了个体生命在强大的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人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然而这种强大的、无形的力量给我们带来的“恐惧”并不让我们意志消沉,相反,在一阵惊心动魄的紧张之后,我们会产生一种“自我扩张感”,这种“自我扩张感”也就是美学中的崇高感。
俄狄浦斯所抗击的茫茫宇宙间命运的力量把我们引向崇高。最后的一幕俄狄浦斯的自残和自我流放把我们引向茫茫苍穹,引向那茫茫不可知的宇宙以及宇宙间“压倒一切的命运的力量”。在苍穹、宇宙、命运力量这些宏大壮观的形象面前,个体生命感到了自己的无力与渺小,从而对这些宏大崇高的事物产生一种“敬畏和惊奇”。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中谈道,“正如康德分析的,崇高的事物以其巨大的体积或力量使我们先有一种生命力受到‘暂时阻碍的感觉’,或者压抑我们,然后又迫使我们在审美同情中分享它的伟大。我们先是感到惊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无力,接着又突然超出我们自己平日的局限,在想象中把自己和崇高的对象等同起来,感觉自己受到鼓舞,变得崇高而伟大。”这些宏大的形象也把我们的想象引向宏大,从而产生一种崇高感。在与命运的较量中,俄狄浦斯身上迸发出的生命力量与激情也让我们“敬畏和惊奇”。
在俄狄浦斯与命运的斗争中,其顽强不屈地抗击命运,体现出蓬勃的生命力量,这让我们感觉到这一形象的高大。它随着苦难以及对苦难的反抗而增高,展现出一种压倒性的魄力,让我们仰视、惊奇和敬畏。同时,俄狄浦斯在与命运的顽强拼斗中所展现的生命壮丽与辉煌,也把我们从日常经验的现实世界带到伟大行动和激情的理想世界,从而心中升腾起一种崇高感。另外,俄狄浦斯的反抗与毁灭让我们体悟到个体生命的渺小与有限,体悟到宇宙间命运力量的巨大无形与无限,体悟到有限与无限的对立,也在对有限与无限对立的整体性超越中,获得一种崇高体验。首先,俄狄浦斯的结局让我们认识到人的有限,它不像窦娥那样让我们在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虚幻满足中了无牵挂。而对自身生命有限的认识本身就意味着对有限的超越,因为这种体悟使我们超越了“在场”状态,提升到了能俯视人间的高度。其次,由于洞察到人的有限而产生的无助感、恐惧感又激发我们的“心灵能力”,使我们能在有限中产生对无限的追索,追索命运的力量与人生的虚无,追索那“隐蔽的”“不在场”的“巨大无形”,并在对无限的追索中超越有限与无限的对立,心灵扩张,指向无限,走向崇高。
总之,俄狄浦斯“通过对命运进行英勇而骄傲的斗争”,用这顽强不屈斗争的“悲剧的壮伟照亮了生活的阴沉的一面;命运可以剥夺他的幸福和生命,却不能贬低他的精神,可以把他打倒,却不能把他制服”,他刺瞎双眼、自我流放,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给我们带来了深沉的痛楚,让我们深感悲悯和哀怜,然而,他顽强、英勇抗战的精神却给我们的灵魂以深刻的震动,激起我们的生命激情和力量,唤醒了沉睡在我们内心里的崇高感情。正是凭借着这种鼓舞人心、抗争到底的反抗精神,《俄狄浦斯王》获得了永恒的魅力,成为千百年来经久不衰的艺术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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