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引人入胜的炊烟
——读徐坤《厨房》有感
“厨房是一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这是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除了这句,小说中再也没有出现像这样的判断句了,精悍,独到,准确。接下来的洋洋洒洒数千言,便是以一个全知的角度,去书写一间厨房,一顿生日饭,松泽和枝子的故事。所有的场面、动作、心理的描写,都那么精致,像工笔描绘的卷轴。却在文章的最后,以一个女人哭泣地拎着垃圾袋的结局来收笔。这就像是画家一路精心雕琢,布局谋篇,到最后突然发飙了,往刚画好的佳作上疯狂地一泼,浓浓的墨水,滴滴答答,混合了未干透的各色颜料,湿透了画卷,丑陋,不堪入目。旁观者却得以恍然大悟,其实,一切的最初,不过是黑白,尽管结局有点不堪,有点残酷,但这就是本态。但这,不是回到了原点。
徐坤,在当代的中国文坛,以学者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存在着。辛辣的笔触,冷幽默的叙事,妙趣横生的想象,恣意淋漓的调侃,女性视角,先锋姿态,成就了今天的徐坤。她在文化反讽、女性命运以及都市情爱等几个方面进行了多重探索,不同的题材带出不同的题旨与品味,作品表现出当代女性知识分子独有的智慧与锋芒。这让徐坤被誉为具有“女性人文主义”色彩的代表作家。
《厨房》是她的代表作之一。同题并且经常被用以比较的,还有日本女作家吉本芭娜娜笔下的《厨房》。可巧的是,两人的年纪只相差了一岁。是先天的缘分,还是都别具慧眼,所以都取“厨房”来写女性。吉本芭娜娜笔下的《厨房》,美影对厨房有一种天然的眷恋和依赖。所有的人间之爱,一定要落在形势与内容并存的物质上,才能彰显出来。一餐丰盛的饭,让人可以在色香味这些最原始的感官刺激里,寻回可以忘却忧伤的欢喜。爱伦坡说过,文学中最忧郁的主题就是死亡。一直是不太喜欢日本人的“物之哀”,总觉得太过于悲情和绝望,凄凄惨惨。但是吉本芭娜娜写在灶头炉边的这个故事,又多多少少温暖了孤独忧伤的心灵。
厨房,可谓一个神秘的媒介,让人这颗越来越被体制化形式化侵蚀的心因强烈冲刷而暂时回复未蒙尘的天然,使无以言喻的生存重压获得一定程度的纾解。告子跟孟子的争辩中道出了一句千古名言:“食色,性也。”既然饮食是天性,难怪厨房会成为一处有归属感的地方。它或许承载了从生理上的饥饱渴求,到心理上的对家、对人性本质安全感的依恋和追求。或许是这样,美影才喜欢在厨房睡觉,枝子也会“想要回被她当初毅然决然抛弃割舍在身后的家”,“在一个个孤夜难眠的时刻,真是不由自主地常要想家,怀念那个遥远的家中厨房,厨房里一团橘黄色的温暖灯光。” 最后匪夷所思地回归厨房,“回来得又是这么主动,这样心甘情愿,这样急躁冒进,毫无顾虑”。
人类的繁衍和发展,全因了那个天火煮食的传奇。祖先围火而食,就火取暖,取火燃灯,才有了温暖的家。火,是一种生机的象征。今天,整个家的核心,还是被维系在炉头跃动的瓦蓝透亮的厨火,厨房飘出的那缕炊烟,引领着多少都市人回家的路。柴米油盐酱醋茶,说尽生活七件事,甜酸苦辣咸,道全了人生的滋味。厨房,对于现代人而言,是唯一还有“火”的地方。“女”字的甲骨文形象,是跪坐着双手交叉的形象。古久的文字,有许多的解读,我却愿意把它想象成一位女子跪着灶台边生火做饭,忙碌着厨房里的家务,那是一家人的福气。
原始的幸福,是人皆可有的本性幸福,天然,纯洁。平常人的共性,就在于喜怒哀乐都寄托在具体而微的物质上。在农业时代的这种小幸福,被现代人无限膨胀的权力、金钱、形形色色的各种欲望所不齿。但人在诱惑面前,尤其是向往已久的诱惑面前,思维首先是被感情所控制,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对于中国女人而言,围着灶头转了几千年,新时代的到来,男女平等,女性被压抑的生活理想骤然激活,转化成巨大的精神能量,很多人是无法把持好“走与不走”的尺度的。谁还有那丁点理智呢?像冲闸的洪水,像枝子一样,“她义无反顾,抛雏别夫,逃离围城”,像子君一样,说出一句“我是我自己的”,便头也不回地离家。还有,娜拉的出走。新的时代,垫高了这些受知识教育启蒙的女性反叛宿命的起点,她们觉悟了,于是反思,挣扎,不顾一切地离开。但最后又狼狈地逃离。商界女强人的枝子尚且如此,无怪乎当年的子君了。
二十世纪工业化开始,不单是地球渐渐走进了越来越机械化的状态,人类也如是。社会化、物化的压力远远超出人类的负荷,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肉体紧绷、精神分裂,灵魂支离破碎。人类在现代化的每一次成功,都相伴带来了一次蛮横的诀别,物质越来越丰富,灵魂却被局促在越来越狭小的领地,孤独、彷徨而哀伤,这是个轻易便忧郁的时代。
忧郁的人,话不多。
徐坤的《厨房》里,几乎是没有语言描写的,整篇小说像默剧一样。人物动作成为了主角,心理描写曲折有致地协同编排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语言,即使有也是简单的只言片语,碎碎叨叨,游离于主题以外,像逸散在星际的粒子,你可以远看那是一团集中的光,但近看却散乱无迹。这就是语言在本文中的作用。全文的对话寥寥如下。
“枝子听到男人满怀关切的问候,赶忙满心欢喜地连连说:‘不用,不用。’”
“松泽下意识伸手一搪,‘噗’,一杯酒碰洒,全洒在他的T 恤和裤子上。枝子慌忙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松泽说:‘没关系,没关系’说完回身要找东西去擦。枝子忙说:‘我来,我来。’”
“当女人又一次滚倒在他的怀中,沉醉于他中音共鸣区的声情并茂时,却听得他咬着她的耳垂,以一种湿腕腕的舌音在耳边叮咛:‘宝贝,你看,已经两点钟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枝子)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极其大度极其平静他说:‘好吧,我先来帮你收拾一下碗筷!’”
“(枝子)对着厨房门口那个看得有些发怔的男人平静地说,‘走吧。’”
在屈指可数的对话中,却多次出现了重复的句式,读者读到该处,像过山车坐到了拐弯处,节奏突然急速紧凑。重复而简短的语言,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心绪,均是体现了内心的不平稳,不安定,躁动,跳跃的状态。两性关系,在远古先民那里,是简单直接的,为了繁衍和生存;在古代文人墨客那里,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诗词歌赋,是朦胧的美;在现代人这里,多了一层理性的欲望,时不时地成为了知识男女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工具。枝子是渴求感情上的依归,松泽是为了不好得罪女老板。但这都不纯粹。爱,是不可被利用的。所以枝子没有得到爱情,估计松泽后来也不会再得到枝子的赞助了。
小说的结局是,“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厨房里的那一袋垃圾。直到现在她还把它紧紧地提在手里。眼泪,这时才顺着她的腮帮,无比汹涌地流了下来。”枝子的珍贵之处,在于她没有完全迷失在欲望都市中。她也不愧是“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才子”,很快便“成为商界里远近闻名的一名新秀”。但她却突然“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到厨房,回到家。”外面的酒桌虚伪,食不知味,充满算计,强颜欢笑,尔虞我诈。枝子的内心有着多种欲望的躁动,那些欲望引诱了她走出家庭,但在内心深处却呼唤着人与人之间那彼此善待,真心贴近的和谐。不然她不会痛苦,不会挣扎着想要回家。她手里拎着垃圾袋,站在门口流泪,我相信当初她决意要走出去闯的时候,也有过相同的情境。只是景致相同,心情不同。这也就是回到了本态,却不是回到原点。这里面,有一种升华的意义在。
小说之中所缭绕的那份人间烟火,说罢它就是作者所给予的一种俗世的关怀,对现代中国女性一份人文关怀的精神。徐坤将这份关怀输入给了作品,让它炊烟袅袅,回归尘世人间。那缕引人入胜的炊烟,带着枝子在宿命的逃离与回归中徘徊。而作品背后,作家暗暗呈现给我们的是中国女性深刻的悲哀,她们承受了历史的惯性和现实的重负,不能自已。真正的解放,不是走出厨房,也不是回归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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