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村最近下起了大雨。在异乡人的眼里，这一场大雨又可以记入村史里面了。这场大雨从四月末就开始下，大雨好像很多痛苦在心里，它想用雨的语言来倾诉，它的倾诉方式像妓女做爱那样毫无羞耻的汪洋恣肆，浩浩荡荡；又像是古时代女人的缠脚布，又臭又长的。整整两周多时间里，大雨倾盆，中雨淅沥，小雨霏霏，在天空中表演了所有的下雨的艺术。葵花村里笼罩在潮气和雾气里面。村里的桃花树已经结了青青的桃子，现在也零落了不少，路上更是汪汪坑坑的，显得无比的泥泞，简直走不了路了。　　

梦村的附近是有一条小河的，小河通往村里有一条小桥。桃花每天上学的时候都要通过这座桥的。现在河水差不多要淹没着座小石桥了。梦村的一些有经验的人在这个时候便开始用大大的“赶铲子”（三角体的，底部是呈四方形的网）在河里网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大了，大河里的鱼跑到了这里还是其他原因。往往这些网鱼的人会得到很多收获。　　

诗人每年到这个时候便会去看，看到那些黄色的流水里面飘荡着废木、塑料袋、破木盆、还有一些桃花叶子等等在水中飘浮着，偶尔遇到回旋着的水涡，便在水中停留。有的沉没在水中，有的还是飘向远方。有的挂在岸边的水草上，有的被人捞起，堆放在路边。诗人感到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在本质上都是差不多的。但是每一个人冥冥中都会被某些东西牵绊着，放在一个特定的位置。而他本人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特定的位置上作出他自己的选择。记得苏东坡曾经说过，人生到处知何似，应如飞鸿踏雪泥。人的无根啊，人的飘荡啊，人的无奈啊。　　

巨大的“赶铲子”静静地待在水中（今年又是村里有名的渔民阿华持着这把赶铲子）阿土是一个渔民，也是一个好赌的家伙，长着一只大大的肚子，所以村里的人又叫他大肚。大肚前年娶了一个老婆。他家的农活几乎全部是他老婆干了。他个人则逍遥在赌博中，偶尔跟着村里的人出县城外面玩。　　

水哗哗声流过，大肚猛然举起了“赶铲子”，平坦的网底被鱼和垃圾压成一个球体的弧面出来。水珠被柔韧的网弹起，在“赶铲子”被拉离水面的时候也随之往天空四散而飞，然后又簌簌地落回水中，网兜里的大大小小的鱼便惊慌地在网里跳跃着。诗人眼光闪过了渔网，留在里面的一条金色的鳞片的鱼身上。这条鱼大约三寸来长，样子像圆头的鲤鱼，鱼肚到鱼头是红色的，鱼尾却是金色的。　　

诗人一看，心里仿佛被微微触动，他回想起几年前，村里公家也曾有过一口鱼塘，每年村人都会抽干里面的水来捉鱼。那时候诗人还很小。看着村里几十个人一起下塘捉鱼，看着鱼在鱼塘里好像无数被活埋的俘虏一样惊慌失措。诗人记忆起的那些喧哗和躁动的声音让自己不知不觉陷入了他惯常的一种悲伤中。诗人是伤感的芦苇，是零落的丁香花。那时候好像也有一条很大的鱼。诗人这辈子只见过一条这么大鱼，因为它大，所以显得如此的让人相信它会被抓到，但是那天这条鱼在鱼塘里出现的时候，村里的人群却疯狂了。他们大喊着：“抓住这条鱼，大家一起来，一定要抓着这条鱼，不要让它溜走。”这条鱼也是红色的，诗人到现在还想不清它是一条鲤鱼还是金鱼了，但是它的身影却深深地印在诗人的脑海中。　　

那条鱼在鱼塘里飞跃着，被一个人抱着的后尾巴一摆，把那个人甩到几米之外的地方。那个人摔倒在地上，变成了一个泥人。大鱼迅速而悲伤地钻到水塘最深的地方。村里的人还不放过这条鱼，继续抽着水。水塘的水像一个女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干枯了，露出它灰色的内心。那条鱼无处可逃，只好在污泥里到处跳跃着，后面的人见了不禁呆立着，不敢靠近。后来，那条鱼飞跃而起，跳上了岸上。一群人扑上来，紧紧地抓住了鱼的尾、鱼的身躯、鱼的头部，还有鱼悲伤的眼神.....　　

诗人从那时候开始，就知道这条鱼是一条独立特行的鱼，也隐隐觉得人类的残忍性。人们口口声声说着仁义道德，在本质上却是一种最残忍的动物。　　

眼下又出现了一条美丽的有灵性的鱼。诗人看到大肚就想把鱼放到鱼篓里面，赶忙叫住：“大肚请慢，我要买下那条鱼。　　

大肚看了一眼诗人说：“你要买那一条，这里面这么多条鱼？”诗人指着其中的一条说道：“你看看里面的那条金色的鱼”我要买的就是那一条金色的鱼。　　

大肚抬头看了一下，果然发现了里面有一条金色的鱼，浑圆的身体，发光的眼睛，虽然在雨天里，也显示着一种独特的鱼的气质。大肚一看，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心中说道：“你说要买这条吗，真是好眼光，这样的一条鱼可是少见的好鱼。”　　

诗人说：“你要多少钱卖给我。”诗人眼睛迫不及待的。　　

大肚略作沉思一下，道：“你是村长二公子，我就收便宜一点，五十块卖给你好了。”　　

诗人心中暗想：“他妈的，你不是蒙人吗，一条不到两寸的小鱼你收我五十块。”　　

诗人说：“这么贵的，还说便宜，能不能再便宜一点。”大肚好像怕诗人走了，便说：“好吧，就三十块，不能减价了。三十块卖给你。”　　

诗人想想，说：“我回家拿钱，你等我俄。”说完诗人跑回家中，把家里自己攒的零钱倒出来，一毛两毛钱数着，结果发现只有十三块钱。诗人苦恼了，但是他想到那条可爱的鱼，想到它即将被大肚吃到肚子里，想到了金鱼的痛苦，不由得咬了咬牙，往母亲的床前走去。诗人知道母亲的钱藏在床的席子下。诗人感到自己很无耻，居然做了小偷。但是羞耻的感觉被对金鱼的同情心代替，胆量很快就像接触了炉火的温度计，猛地飙升着。诗人在席子前站立了片刻，恍惚了一下，然后猛地掀开了席子，席子下果然有一叠用白纸包着的钱。诗人的手指翻开了白纸，看到了露出的钱：一叠叠的，是十块钱五块钱一张不等。诗人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狂乱，好像一个人捡到了宝贝，但是又发现后面有警察追来，舍之可惜，捡之冒险。但是诗人一向是冲动性的动物，他没有考虑这么多，马上从里面拿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然后又用纸把钱盖上，心中还幻想着母亲不会发现。　　

诗人拿着钱便往河边去找阿土，诗人奔跑得很快，走了很久，来到了河边。但是却看不见了大肚。诗人问问旁边的人，有人说，大肚以前回家了。诗人听了，踩着汪汪坑坑的水洼。便往了大肚的家里走去。大肚的家里不远，所以诗人很快就到了。这时，大肚的老婆阿晓正坐在她家的屋檐下喂着孩子奶，下垂的乳房饱满如桃子。怀里的婴儿正在用尽吮吸着她怀里的乳汁。诗人看了，脸上涌上了层红潮，当下把头一偏，说道：“大肚还在吗，我想跟他买鱼。”　　

阿晓说道：“他刚刚回来，正在换衣服，你等一下吧。”　　

诗人站在外面，外面还下着蒙蒙细雨。过了一会儿，大肚走出来，看见诗人，便觉得有点奇怪的感觉，接着呵呵笑道：“俄，你跑来这里了。”　　

诗人下意识感觉不太好，便说：“那条鱼呢，我拿钱来了。”　　

大肚顿了顿，道：“你来迟了，那条鱼我已经卖给人了。我回去后这么久，我以为你不要了。后来有一个人来买，我就卖给他了。下一回，下一回再有这种鱼的我留给你。”　　

诗人此刻只想对大肚说一句话：“我见过无赖的人，但是没见过像你这样无赖的人。”但是他的涵养让他停止了责骂，只是问道：’你到底把鱼卖给了谁。”　　

大肚说：“我买给了异乡人。”　　

诗人默默地回转过身来，往异乡人的家里跑去。　　

话说异乡人为什么要买这条鱼。因为异乡人那天晚上差点忘了葵花的生日，所以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便想弥补一下以前的过错。异乡人在村史办公室回来后，在河边看见了大肚鱼篓里的鱼，也看重了这条鱼。所以便用三十五块钱买下了。至于为什么大肚会卖给异乡人，恐怕就是因为这五块钱的缘故了。人都是贪钱的。　　

异乡人回家后，小葵花正在那里做数学作业，异乡人悄悄跑过去对桃花说：“小葵花，你看我带回来什么了。”　　

桃花抬起头来看见了异乡人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一条金色的闪光的鱼，小灯泡一样的眼睛，看起来可爱极了。　　

桃花眼睛闪耀着一种光芒，欢呼起来，好漂亮的一条鱼呀。的确，这是一条很漂亮的鱼。桃花眼睛静静地看着这条鱼，金鱼眼睛很清澈，嘴巴一张一翕地动着，好像在倾诉着什么。　　

此时，雨还在下，但是已经小了。诗人走到了异乡人的木屋的前面。站立了一下，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诗人知道这是桃花的一个家，里面有一个让他产生一种异样感觉的女孩，还有一条同样让他产生异样感觉的鱼。但是那条鱼似乎在呼唤着他，自己既然已经来到了门前，就不能回去了。　　

诗人终于鼓足了勇气喊道：“有人在吗。”　　

异乡人听到有人在外面呼唤，便说：“有人。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