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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的葬礼

时间:2012-04-25 16:31:46     作者:黄晋升      浏览:10951   评论:0   

 

广州大学棠棣文学社总编 黄晋升

生活阅历与创作简介:

出生于美丽的祖国大西南,壮族聚居区——广西百色,从小接受壮族文化的熏陶,目睹壮族文化的衰退过程,立志发展自己民族文化中的精华,去其中之糟粕。从小广泛阅读,并利用假期游走桂西北各县,镇,收集壮族大量民间传说和已消失的民族文化,对自己民族有一些看法。由此常常创作,主题一致为壮族文化。2006年6月以优异的高考成绩被百色教育局定向公费派到广州大学学习中文,并学习壮族历史文化。在校期间,阅读量得到全面提高,汉语水平达到一定程度的同时对自己民族文化有了更新的看法,决心通过文学来试图拯救自己即将消亡的民族文化精华,并且摧毁壮族文化中的糟粕。创作上已经有了一定的个性和风格,主要是语言带有强烈的壮语逻辑思维,部分壮语音译,很多比喻来自壮语。更突出的是题材上,都是壮族和全国各族之间的关系。 创作有 30万字长篇小说《竹花》等。在校园刊物,两广各刊物上常有作品发表。其中《老屋旧梦》获广州大学城年度最优秀散文,散文《竹花与春泥》获广州文艺年度一等奖。

1.逝去的希望

鬼节还有一个周的时候,我病了一场。好在紫雪一直在我身旁。出院后没有来得及休息就上班去了。

上的第一班是夜班,是加班。天空布满星星,还有尘埃。月光照在路旁的树叶上,月亮和灯光一样呆滞。厂子外面的蛙鸣和蟋蟀声越发要我狂躁起来。主管办公室的电话铃已经响了五六分钟,他像没有听见一样,还在拼命的训骂着刚刚干活打瞌睡的女人。我面对着墙壁,也迷迷糊糊的打起哈欠来。

“柳星。你耳朵聋了吗?”从后边穿来刺耳的声音,像一个走了调儿的唢呐。

“什么事?”我回头问道,只见主管气得脸都胀红了,心中忽的闷起来。

“警告你,以后你家人再往我办公室打电话就扣你一天的工钱。去接。最后一次。”这声音似乎不是在和同类物种交谈,似乎我家人每天都往他办公室打电话,我怏怏不乐的走向他的办公桌。提起被扔到桌子下的电话。

“你好!我是柳星,请问是哪位?”我压住自己的火气,很客气的说。

“柳星,我是紫雪……”

“为什么不打我手机?你疯了?”我冲着电话吼起来。

“我打了十多次,你不接啊!”紫雪轻声的说。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15个未接电话”我的心一震。觉得自己很过分。

“紫雪,对不起,我调静音了,有什么事情么?”

“柳星,你快点请假回家,今晚就请,四叔他……”紫雪犹豫了。

“四叔怎么了?你说啊紫雪!”我催着她。

“四叔他走了!”紫雪的声音很小,很细。像是用鼻子告诉我。

“什么……怎么会这样?”我追问。

“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你快回来!”

我拖着步子走出了主管的办公室,走到主管面前,低着头对他说:“主管,我想请十天假。”

“为什么请假?你不知道现在赶货吗?”他没有看我,不加思索的问。

“我四叔过世了,我必须请假。”我开始哀求他。

“你四叔没有儿子么?为什么要你回去?”

“有,但是我堂弟才十五岁,现在在对面的工厂打工。”

“给你三天。”主管举起三只手指头:“亲生父母死最多也只能请七天,你最多也只能这样,你不知道现在赶货吗?你们这伙,老请假。”

“我今年没有请过一次。你不信去查。这次我必须请十天,我四叔家里没人能处理这样的事情。”我哀求着。

“不要再说了,三天。要么你辞工。”那人的话音很怪。他扭着头,脸变得很难看,像是冷炉边的灰烬。

“好!我辞,那么你现在就结算我这三个月的工资,还有押金。”我也有些气了。

“辞工你还想要押金?呵呵。”主管笑得很开心,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你现在辞工也别想得到一分工资。下个月才能发。”

“我不和你说了,明天你和老板说一下。我辞工,如果不能结算我的工资,我就找法院。”

“好啊!你去找啊。别拿这些威胁我。”说着这个尖嘴猴腮尖声的笑起来,摆摆手,走开了。

 我走进堂弟所在的工厂宿舍楼。楼道上成推成推的垃圾发出一阵阵恶心的味道。我很想吐。低着头,捂住鼻子走着,突然走到堂弟的宿舍门前。宿舍里一个黑黝黝的家伙告诉我,堂弟不在,应该是去喝酒了。我给他打电话,一直没有打通。离开那儿时,在楼道口看见紫雪穿着白色的短袖,从远远的地方骑着单车向我接近。紫雪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飘逸着,似乎还闪烁着光影,如同温柔的晚霞,她高高的鼻梁,尖尖的鼻子在背光的脸庞上像雪峰,像美丽的月弧。

 “没有找到,对吗?”紫雪轻轻的跳下单车,和我面对面站着。

 “你,怎么来了?”我双手很不自在的垂在两侧。

“我怕你……一个人……”紫雪低着头说。“还要去找柳安么?”她轻易的把话题转开了。

 我用双手托起紫雪的脸庞,她扬起的脸上,红晕的双眼流泻着说不出的渴望,白如石灰的肌肤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子,胸口,到若隐若现的地方。薄薄的双唇上印着一颗淡淡的痣,尖尖细细的下巴像是在白纸上勾勒出来的一小朵栀子花瓣。我想像往常一样吻她,但是此时却不知如何是好,一粒很大的泪水掉落在紫雪的脸上……

“不去了,我们回家吧!”我把紫雪手中的单车手柄夺过来,调转单车头,跳上坐安。紫雪侧着身子也坐到后座上,脸依偎在我的背后,紧紧的抱着我。我踩着单车向租房的那个方向去。夜色苍茫,在我迷糊的双眼里,流星四下飞溅。

“什么时候回去?柳安有没有钱呢?”紫雪终于说了话。

“明天再说吧,柳安不会有很多钱的,我明天找老板结算工资,押金在内厂里欠我们五千多块钱呢。那么多应该足够办理葬礼了。紫雪,你不要担心,安安心心在这里接受化疗。我回去几天就会来。”我用力踩着单车,冲上一个斜坡。紫雪把我的腰抱得好紧,我的血液没有方向,似乎紫雪已经和我化作了一体。

 “柳星,我想暂时停药一段时间,这样的话可以省下一些钱,你也不用那么辛苦。”紫雪在我背后要求我。

 “紫雪,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不应该这样想的。我们辛辛苦苦治疗这么久,到现在,很关键的时刻,我要坚持,你更要坚持。钱是可以挣回来的。”我侧着脸对她说。

 我们沉默着回到租房,紫雪为我准备好了洗澡的毛巾和衣服。天气格外闷热。我在三档电风扇呼呼的风下一次又一次拨打柳安的手机号码。但是一直没有接通。我洗澡的时候听见紫雪不停的咳嗽,那声音叫我真正的撕心裂肺。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在用液化石油气熬中药。我知道她熬的只是一推残渣。那些中药至少已经熬过七八次。那天晚上,在我躺下之后,我听到熬药的陶瓷罐被摔在地上的声音,还听到了紫雪轻声的呻吟。我知道她一定是被药烫了。但是她没有告诉我。我的眼里含着泪,她也是。

关灯之后我和紫雪都翻来覆去,偶尔我们会面对面躺着,月光让我们看到对方的眼睛,看到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我无比恐惧。夜里,我被紫雪的咳嗽声惊醒,我还听到她打开水龙头冲走吐出的东西的声音。我的心中闪过血液的颜色,我似乎看到她吐出血来……

第二天我和紫雪天没有亮就起来了。我叫紫雪为我煮点早餐,我先到柳安宿舍找他。踩着破烂的单车穿梭在八月的清晨,雾水或者是尘埃扑在脸上,路边的阔叶树木哗啦啦的迎风喧舞。我没有在柳安的宿舍找到他。他的室友告诉我他有可能去开房。我的心又一震,眼泪差一点就流出。我叮嘱那个人说柳安回来叫他到我租的房子去,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我是他的堂兄。

我骑着单车一路找旅社,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是如何的糟,但是我双手抖动得很厉害。八点钟的时候我和紫雪吃完早餐,我们分工好,我到厂里找老板拿工资,紫雪去找柳安。紫雪是踩着单车去的。我脚下是破烂的胶鞋。

我到厂里时,主管没有正眼看我一下,每当我试图接近他他都会走开,对民工们指指点点,或者破口大骂,似乎在告诉我他现在很生气。我要求见到老板的时候,主管笑着说老板现在在香港出差,我想见的话就去香港找他。我跟在主管屁股后面哀求他,几乎向他下跪。一直到中午他下班了,我仍一个人站在厂门前。欲哭无泪。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紫雪还没有回来。我一边烧火煮饭一边拨打柳安的电话,但是一无所获。紫雪把单车靠在楼道里的时候我正好站在门口打算去买菜。是12点半的时间吧。紫雪说她去买菜,于是我又坐上自行车四处找柳安。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太热,我在小卖部买了两块雪条,一块吃了,一块涂在我的手臂上,脸上,还有头顶。

下午我仍来到厂里纠缠主管,像一只苍蝇缠屎一般。我还孜孜不倦的哀求和拍马屁,但是没有任何乐观的结果。主管很快喝住我,叫我滚得远远的,叫门口的保安将我推出厂里。我一气之下打的来到镇子上唯一那家律师事务所,我想找一个律师,但是我看完挂在墙上的清单后悄悄走开了。单是询问而已就要收三百元。我不忍往下看。回到租房和紫雪相拥痛快的哭了一场。天黑的时候我又出去找柳安,我发誓找到他无论如何先扇他一记耳光。直到夜里,柳安的室友才打电话告诉我有人看见柳安在留客旅社312房间。我踩着单车飞也似的奔向六公里外的留客旅社。刚到门口车还没有停稳我就已经进入旅社的门了,听到身后吧啦一声,是我的单车倒在地上了。一个化浓妆,看上去像鸡的女人将我拦住,问我开房了没有。我将她狠狠摔到地上。冲上三楼。

当我踢开312房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很大。我看见最不想见的那一幕。柳安正和一个妆很浓的女人纠缠在一起,那女人最少也有三十来岁,即使她把妆化得再妖艳也无法掩饰这一点。我冲上去一手抓住柳安的头发将他提起,像抓着头皮提起一只猫,然后狠狠在他脸上扇巴掌,我忘了那天扇了多少次。那女人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门。

“你老爸都病得快死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玩鸡。去死吧你!”我打够了之后将柳安摔到床上,只见柳安在床上弹了几下,然后无所谓的闭上眼,平静的躺着。

我回到租房后又一次和紫雪相拥痛哭。第二天早上,柳安的那个室友又给我打电话,他告诉我,柳安被派出所抓去了。他还说柳安欠他一千块钱,现在柳安没法还他了,我必须替柳安还他的钱。

我以为柳安是因为嫖娼才被抓的,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是打伤了他们厂的主管,打烂他们厂很多机器和设备才被抓的。他为什么打他的主管?我到派出所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厂现在还欠他三百元的工资,我告诉他说他的父亲病重之后他找主管要钱,主管没有给。

第二天我又到我们厂去找主管,主管以老板出差为名没有给我一分钱。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柳安自己在桌子旁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饭。紫雪低着头坐在床边。原来是紫雪去派出所领人,为此,她把自己这个月的医药费花掉了两千元,一千是赔给那个主管的医疗费,另一千是赔偿那个工厂的机器损失。

晚上睡觉的时候紫雪又起来咳嗽,而且咳得十分厉害,因为无法止住咳嗽,紫雪裹着一张毯子到门外去,在那儿偷偷的咳起来。我根本无法入睡,担心紫雪,肠子似乎一寸一寸的断开了。我穿好衣服出门,拉着紫雪到街上散步。她就是裹着毯子和我走过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夜风很舒服,吹动我们的头发,我们的手在半空中摇曳。街道上已经没有车来车往,街灯像神话一般悠远而美丽,工厂里的狗四处乱叫。打工的人们都在梦想着发家致富,我和紫雪像是世外高人,在痛苦中偷偷寻欢作乐。

“柳星,我们还有三千块,我这个月觉得好多了,你看能不能下个月再继续治疗?四叔已经过世两天了……”紫雪站到我跟前,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腰,扬着脸笑着对我说。

“可是紫雪……”我把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别可是了!”紫雪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一直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不能为了我,这样别人会看不起我们,四叔也真的应该超度,至少你是他们的大儿子,你不能坐视不管,再说你办完丧事后回来还可以和厂里老板要钱的。我也会去找纠缠他们的。”

“可是紫雪……”我想反驳她。

“不要可是了,柳星,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呢?我们一起已经五年多了,你所做的,所拼命挣来的,都一一被我毁掉,这一次,你听我好吗?”

“那你这几天的药呢?”

“我今天已经买了!今天我还买了你和柳安回去的车票。明天早上七点的火车……”说着紫雪从她的裤兜里掏出几张纸:“哪!你看!”她把车票举到我眼前,晃了晃,笑得很开心,她的脸霎那间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我第一次看到紫雪的脸上充满血色。

“紫雪……”我的喉咙已经哑住了,我用尽力气,但是流出来的气体无法形成话语,最终在异乡的夜里尘埃落定。

天没亮紫雪就为我们做好了早餐,这一个早晨特别清新,早餐的味道像刚刚认识紫雪的时候,她身上的味道一样甜美。紫雪送我们到火车站,直到我们离开,她才踉踉跄跄的走回租房。

四叔离世的第三天晚上,我们终于回到村里,在进村的山关上,我看见村庄的后山多了一个秃秃的坟茔,我知道四叔已经下葬了。这时候我告诉柳安说他的父亲三天以前去世。他在山岗上跪了一阵,哭了一场。令人懊悔的是四叔没有被超度,并且下葬的时候没有棺材,是用席子卷着尸体埋在土里的。家里的人们说天气太热,四叔又是病死的,尸体第二天就臭得不行了,为了不让他感染别人,没有钱超度早早就埋了。

我是不可能赞成这种做法的,我决定为四叔办一次丧事,请了几位道师到山上四叔的坟前为他超度。紫雪这个月的医疗费就这样为送走已故之人花得弹尽粮绝。

当我只身离开乡下来到打工的地方,打开租房的门,我看到紫雪安详的躺在床上。床单很新,是刚刚洗过的。扑鼻而来的是草药烧焦的味道。我冲进厨房,看到液化石油气炉上还煮着紫雪的药。我翻开陶瓷罐的盖子,看到里面只还剩下少量的水,这些水在沸腾,冒出的气泡是透明的。我大吃一惊,转身来到紫雪身边。

她的双手已经冰冷,紧紧闭着眼睛,脸上还留着可人的微笑,睫毛翘起,像一条条彩虹。眼影像初秋时候的夜空,淡淡的紫色似乎在倾诉着不尽的故事。双唇上的痣被莲花般的红色覆盖,若隐若现。淡淡的妆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仙女,一个天使。我跪在床边,轻轻的摇着她的身体,轻轻的呼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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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灾六堂

小乙把我和的黄泥和水泥捏完之后,我看到在我面前有两个紫雪。我怀里有一个,面前有一个。当我看到在灯光下闪闪反着光的剃刀时,我又将小乙推开,用尽全身的力量抱紧怀里的紫雪,我的眼泪滴落在她白如雪的脸上,没有荣光的脸颊留着淡淡的孤独的微笑,我竟也裂开嘴笑起来。

两个半小时后,小乙从我的怀里剃走了紫雪所有的头发,丝毫没有留在她的头上,我开始怨恨小乙,紧紧的咬着嘴唇,斜着眼望他。小乙没有说半句话。

当他用剃刀将紫雪的眉毛和睫毛一根一根的刮下,按照原版一根一根的排列在胶布上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我大声的痛哭,我开始用力的喊叫紫雪的名字,然后不停的抽噎,续而忙着抽搐起来,双手夹住小乙的脖子,我问他为什么连一个死了的人都这般虐待,这样子他怎么上天堂,这样子她怎么转世怎么重生……

小乙用力推开我,他说这是我要他干的,他挣开喉咙告诉我,是我要他把紫雪的头发剃下装到塑像的头上,把紫雪真正的睫毛和眉毛粘在紫雪塑像的眼睛上……

末了,小乙还说我是多么的爱紫雪,上天会看到我的真情,上天一定会让紫雪上天堂并且来世和我永远在一起。于是我放开小乙,专心的为紫雪哭泣,我是真的用了心。

是小乙一个人戴着口罩把紫雪的躯体用三轮车载到火葬场的,他将她背下楼的时候,是深夜,我抱着塑像的紫雪,在高高的玻璃墙后面躲着,抬眼只见无数的星星,月亮和我一样躲在城市的背后,只露出可怜可耻的微软的光。

当我知道小乙出卖我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紫雪的母亲已经在我和紫雪的租屋里暴跳如雷。她从头到脚自大而小的一一数落我的短处,有组织,有逻辑的辱骂我从我的上祖,祖宗一直往下骂到我的未知的下一代。我知道这是有备而来的,于是我不战而降。毕竟,她是我的长辈,不折不扣的岳母大人。那一天广东都在下雨,整个东南沿海都是雨渗渗的。

晚上的时候,我问我的岳母娘,是选择紫雪的骨灰或者她的塑像,妇人朝我赤着的脚上吐了三口唾沫,之后用手指着我的头,在我的额上,正中太阳穴的地方指指点点,每一次都不偏不差的击中太阳穴,像是一个神枪手。她伸长通红的脖子大声问我,她要这些背运的东西做什么?给自己找灾难?往自己床上扣屎?她还说她要一个活着的紫雪,她说如果当初要不是我勾引紫雪她才不会死,她还赤裸裸的说如果我不能还她一个好好的紫雪就赔她一万元。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来之前已经做了完全周密的计划,包括怎么样侮辱我,还包括她认为理所当然的理赔计划。我笑着说难道紫雪在你们心里只值一万吗?

“什么一万,人是你弄死的你就得赔。要不是你扛你四叔的令,要不是你四叔埋在蛇牙上,我家紫雪会被拉魂么?”女人一字一句的说,没有半个字含糊。

“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问。“你说什么?”

“说什么?”你自己回去就知道了。“不仅埋在蛇牙上,还埋进别人的老坑里,你回去看看你四婶家里现在弄成什么样了,不仅殃了全家,连我们家都遭难,我儿子昨天在你四叔坟下摔了马,现在还成人吗?你得拿钱来给我治。”

“我四婶家里又出什么事?”

“你还有四婶么?哼!”妇人冷冷笑了一声:“找了几天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后面的话,女人显然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了角度,她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乎她在同情我。

这个时候小乙从门外进来了,他手里夹着一把长长的雨伞,立在地上,那伞和他的腰一样高低。顶在地上的伞尖流着雨水,他急急忙忙的走进我,说柳星,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说出什么事情这么慌张,没见到我在谈正事么?

小乙凑近我的耳朵,用手掌遮住他的脸小声告诉我:“阿敏他们现在已经去我们厂的办公大楼,三个人去的,我们要立刻阻止他们的行动,否则你只能背黑锅。”

“我说阿敏怎么能这么做呢?,他为什么总是给我找麻烦呢?走。现在就去。”我说着要小乙先出门,我必须安置好家里的这尊神。

外面在下着磅礴大雨,那雨声自远而近,一波一波的响着,顿时间整个小镇像搬到了海边,窗外已经看不见房屋的轮廓,透出窗外的灯光闷闷的在雨中煎熬,昏昏的,似乎快断气的病人。

“张阿姨!”我用无比亲切的语气对着我的岳母娘说:“我到外面办点事儿,很急,顺便给你买回晚饭,你在这儿等我,很快就回来的。”

“你如果想逃债的话,你就永远不要回那辽村了。”我的岳母很严肃的说。然后狠狠的坐在我和紫雪的床上,她的屁股和床接触的时候,床很凄婉的响了一声,然后将我的岳母弹了几弹。

“我怎么会呢?紫雪在天有灵,我会对紫雪的家人负责的。”我说。

“什么负责?是赔钱。知道么”我的岳母强调说。

“知道,知道,我知道了。”我安慰她说。

我和小乙一同在他的那把伞柄长得像天安门前面的旗杆的雨伞下面,雨滴如同馒头打在伞上砰砰直响。我双手挂在背后,走起路来像一个老学者,小乙手里撑着伞,我们的肩膀时而轻轻的碰撞,碰撞之后我们都会向相反的方向弹出,然后外边的身体被雨淋着。

我们收起伞,小乙熟练的翻过厂办公楼的后面的围墙并且在上面接应我,用伞钩子把我钩到墙上。然后一起跳到院子里。这时候,我感觉到我们的身边有一阵什么东西迅速的窜过,我小声叫起来。

“阿敏!”我转身叫起来,一边拉住小乙的衣角。

果然,那黑影又窜回到我的身边,拉着我往外跑,我也紧紧拉着小乙,但是小乙就是不愿出来,他还猛力的往里边冲,一把将我扯了回去,阿敏终于忍不住,亮了一下他的手电筒,暗示他的存在。这招凑效。小乙忽的回过神,他竟生气的骂出声来。

“阿敏你还要不要命啊?你不要命也不要害了柳星啊。”小乙想来十分生气。

“嘘……”阿敏示意不要吵:“你他妈这么大声干什么?招来猫啊你?”

“你明明知道,柳星刚警告他们的厂长说来偷厂里的东西,你怎么……?”阿敏双手压住小乙的嘴。

“你他妈懂个屁,还不快翻出去,你他妈……”阿敏的话没有说完,周围突然亮起灯光,灯光亮的耀眼,像是太阳突然冒出来,光里带着辣辣的热气。

“柳星。”这时候我模模糊糊看到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幽灵一样的人走过来,我想一定是傀儡来了。阿敏这个时候已经不见踪影,我左顾右盼,身边只剩下两台手提电脑,一个海尔空调主机,还有小乙。我知道我们现在是人赃并获。

我说小乙,你怎么不走。

小乙义愤填膺的说,走?走个鸟……

我说小乙不要再说了,等下你不要说话,我来应付。

“应付?呵呵!”为首的白色傀儡冷冷的笑了笑。“去派出所应付去吧!”

“呵呵!好啊!叫老板也直接陪我去就算了。省得派出所麻烦再抓一次人。”我抱着双臂,压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也笑着说道。

“我没有心思和你这种人贫嘴。老板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干,早让我们在这儿等了。跟我们去派出所吧,有委屈到那儿说去。”

“我没有委屈。”我用比较哀求的语气说:“王兰,我想见一见老板。看在我曾经帮过你和你老婆孩子的面上,帮我求个情,让我见见那人。”

那个傀儡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想来他的心也是肉长成的。他挠着像箩筐一般大小的头,良久才说:“那你让我先试一试。”

我没有想到,没过十分钟老板就到了现场。他大声笑着说:“哈哈哈!柳星,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一起去派出所……”

“恐怕一起去的话你的损失会更大的吧?”我说:“老板,你拖欠的工资还少么?如果我们一起捅马蜂窝,也许你会更惨一些。”

“我怕什么?里面有我的人……”老板显得很高很高,他似乎是站在埃及金字塔上俯视我,和我说话,话音特别大,像是用喇叭扩音一般,以此来显示他真的不怕。

“老板!”我的语气变得甜蜜起来,自从紫雪走了以后,这种语气我还是初次使用:“不要忘了现在是21世纪,派出所不是旧上海滩租界的侦探所。你不知道上诉么?你可以让你的律师和你说一说。也许退一步对我们都有好处。”

“我有什么好处?”他直截了当的说。我感觉到我在和一个赤裸裸的人谈话,瞬间感到不安,不自在起来。

“至少没有人会找你麻烦,查我们厂到底欠了多少工资啊!”我理直气壮起来,挺直了腰说:“难道这对你不是很好吗?”

不想,在灯光下显得像一个南瓜的这个个子很矮,头很大,肚子鼓得像一个怀了八个月胎儿的妇女的老板竟哈哈大笑起来。这些笑声叫我无地自容。让我感觉到我和法律条文一样幼稚得可笑。

“那好!老板,这次算我输了,我可以不要厂里拖欠我的一半的工资。这样总可以把?”我自信的以为这样的诱惑一定能打动面前这个胖胖的南瓜了。难道他要的不就是这些么?

“柳星,你不用这样委屈自己。你进派出所说去吧,工资我怎么能扣你呢?那不是犯法么?哈哈……”说着南瓜用尽力气转了个很华丽的身。这更显得他威风凛凛了。

“老板!”我追上去,想拉住他的手,可是这个时候五六个白色衣服的保安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朝我的头打来,小乙见状也冲上来,但是寡不敌众,首先是小乙被两个保安反扳着双手贴在地面上,他们用穿皮鞋的脚踩在小乙的背后,小乙的脸在地板上被压扁了,我看到小乙的双眼已经翻白。我说住手,你们想要人命么?难道你们不觉得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么?

小乙红色的短袖背后留下很多脚印,那脚印是泥,是路上和水沟里的污水……

“我放弃全部的工资总可以吧?放了我们。”我突然间火冒三丈,我说:“趁现在还没有出人命,孔胖子,你最好收敛一点,如果再这么下去我豁出去跟你没完。”我的嘴里像焊满钢铁,语气铿锵有力。说完话的时候我嘴里甜甜的,我知道是我的嘴里流血了。于是狠狠的吐出一口唾沫。那口唾沫很大,像一包牛屎,滩在地上后竟四下流散。

南瓜和他的狗都吓呆了。过了很久他们才回过神来。其实是南瓜在想对策,我想,经历过千千万万这种场面的南瓜不至于被我这口唾沫吓着。

雨一直下着,雨声从楼外向我的肌肉里冲击。雨水打在地面上溅起水花被风吹到我的脸上。这使我总想向上,但是面对着巨大强大的南瓜,我的眼神只能和地板交头接耳。

这个时候南瓜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走到我的身边,用粗大的双手拍我的肩膀。我看到他脸上的肉在跳动着,像是一片黑乎乎的沼泽地,一波一波的动荡着,十分恐怖,叫人毛骨悚然。

他从围在腰上的小小的皮包中找出了一本小帐薄,然后把它放在墙上,贴着墙刷刷的写着什么。很快他带着他的沼泽地又到我身边,那恐怖的波动似乎得意起来,不断的动荡。他把写好的帐薄递给我。然后把黑色圆珠笔塞到我手上。我知道他是在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认认真真的一字一句的念完那几行字。上面写着:柳星因偷盗工厂里的财物,被罚7500元(即柒千伍佰圆)人民币,因其身上没现金,经厂里导论决定扣柳星的工资以作罚金。

下面是工厂的盖章和被罚者的签名,并且必须按手印。我还在费尽心思的从这里找一些潜在的危险来。我知道这个南瓜擅长于阴谋诡计,有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我不得不处处提防。

“为什么不说公司不再追究我的责任?为什么不提到工资扣的是拖欠我的工资?”说着我把本子丢回给他。他从地上拾起本子,我的那口鲜红的唾沫就流淌在本子的旁边。

南瓜又在上面刷刷的写上几个字。于是我们签了名,我还在南瓜从腰上拿出的印泥盒里染红自己的手指头,按在那张纸上。于是合同就这样生效了。

我扶着受伤的小乙回到小乙和阿敏的租房,进屋的时候我把那把长长的伞挂在他们的门上。这把伞根本抵挡不住今晚的风雨,我们浑身都是雨水,小乙的脸磨掉了一块皮,就是在他左眼角的那一块,我将他身上的布满泥脚印的衣服扯下,用毛巾给他擦干净了身子,让他躺在床上,我下楼到对面的药店买些消炎药。

回来的时候小乙已经一个人坐在一张小小的方桌旁独自喝起酒来。我把药放在床上,又下楼去了,小乙以为我是回我的租屋,他说把伞带上。我说不要。

很快我又提着几只白色的塑料袋回到小乙的租屋,我买了很多小乙爱吃的熟食,有烧鸭腿和鸡屁股。我说小乙,今天你真是仗义。真令我感动。他说我以为你会骂我呢,我当时没有来得及问你该不该出手。我说打得好。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两个人很快就倒在桌子旁边,直到夜里阿敏回来的时候,小乙和阿敏吵架才把我吵醒了。那时候是凌晨三点。我本想听他们吵架,然后在他们之间做一个公断,但是他们所吵的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几个问题,小乙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偷我们厂的东西,这是最蠢的,这样别人肯定要怀疑我。阿敏说如果不是小乙在院子里和他吵架肯定相安无事……

于是我无法做出比较客观的公证,只好说:“阿敏大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小乙更是为我好。你不觉得是吗?”

他们知道没有吵下去的意义,只好都脱衣上床各自睡去。我一个人闲逛在这个镇子的中心街道。雨后的广东到处是水,空气里有淡淡的酸味,只有几家24小时便利店无精打采的营业着。我忽的想起紫雪来,我们也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夜里闲游或者值夜班,或者是带她上医院……紫雪的母亲也突然间来到我的脑子里。我想这个女人也怪可怜,自己的女儿死了,反倒不伤心。主要还是她的儿子,我想反正我和他们之间确是有关联的,虽然在此之前他们无数次打击我和紫雪,但是毕竟他们是紫雪的亲生父母。再说,紫雪的哥哥受伤,确确实实是四叔的魂弄的。我知道,四叔一定不能安息……所以他要找我们……

可是,至于一万元钱……

在便利店我买了一大塑料袋的饼干和火腿肠,否则回去无法交差。

第二天我就到小乙的厂子上班了。在这个工业小镇,进一家工厂比进自己的家门还容易,只要满足以下条件皆可:

1.是一个活着的人(无关性别)

2.有能够劳动的力量。不论大小。

小乙在的这家叫馒头手袋厂,里面的活儿比较容易干,所以工钱要比我原来的厂子便宜得多,真正显示了我们是廉价劳动力。我一直致力于掩藏的这个身份从此暴露。小乙带着哈欠来上班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以为他走错了工厂。

下班后,阿敏大侠竟请我在快餐店里喝酒,我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就不能和他一起了,他说一定要,于是我就提出条件,我要他再包我打一份回去敬家里的那尊佛。

在喝酒的时候,这个神通广大的大侠给我讲起很多十分有趣的事情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捧腹大笑,有时候嘴里的酒喷上半空,引得别人一阵阵厌恶的声音。这天的天气特别晴朗,我和阿敏大侠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麻烦事。我说大侠,你知道家里那尊佛现在没有几千块是打发不走的。大侠说他很对不起我,是他害了我。

我奇怪大侠怎么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呢?在回家的路上,我走得摇摇晃晃,一只手指头钩着一只塑料袋,里边是一只饭盒。我总感觉自己的裤兜怪极了,于是伸手进去掏,我下了一大跳,我摸出了一大叠红耀耀的人民币,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又迅速把它们塞回去,手掌在里面仅仅夹着这些宝贝儿。后脑勺也忽的热了一下,我回头,看到阿敏在墙角伸出头,半边脸遮在红色的布满锈迹的水管后边,眯着眼睛开心的笑了。我冲他也笑了一阵,然后一步一晃的回到租屋。

把饭伺候到岳母娘的面前后,我在她面前扯下了一大段卷纸,以示我要上厕所。

“里面不是有很多纸么?”她说。

我在卫生间里细细的将钱来回数了五次,总共有五十张红牛,还有三十张布达拉宫。这叠东西在我手上沉甸甸的。我的血液,我的脉搏霎时间望头顶冲,我几乎无法忍受这种强烈的刺激,他如同我和紫雪第一次接吻时候的感觉,甚至和性交的时候一样叫人爽快不已。

只因我需要它,尤其是这个时候,没有它,我的呼吸没有一个是畅快的。

当我和我的岳母娘坐在桌子旁开始谈起紫雪的事情的时候,我们都很严肃,像是老板和老板之间在谈一桩至关重要的买卖。阳光从屋檐下斜斜的照到桌子上面,风吹动着紫雪今年刚买的淡紫色的窗帘,屋内的环流把塑像紫雪的淡蓝色的裙子吹动,她的头发看上去干枯极了,我已经几天没有给她喷发水,我惊奇的发现,紫雪复活了,是的,她现在一定就在我的身边,她在看着我对待她的家人,她的母亲,我站起来摸着紫雪的头发,发尖都在分叉,如果说她死了,那她的头发怎么会分叉呢?她一定还活着,一定是她的魂一直还在我身旁。

“好了,不要去碰那东西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我钱?”我的岳母娘显得有些按奈不住了。

“现在就给你。”我说。

说着我把窗帘拉上了,严严实实的,阳光照在上面,昏暗的余光泻在地上,我的床上……只有风吹动帘角,把它小巧的身躯挤入屋里,它才能和紫雪一同见证这场令人恐慌的勾当。

当我把六层报纸包好的人民币翻出来,我岳母娘的眼睛就变得无比雪亮,坐火车的疲惫已然消失,昨天争吵的毒辣又有些无奈的眼神也萧然无迹。我把人民币分成很多小份,每份十张,我说“张阿姨,你点个数吧!”

不想她却站了起来,我以为她会做一些推让,即便是假意的也好。谁知她竟然从她背来的大帆布袋子摸出一个打火机来。她没有说一个字,眼睛始终盯在桌子上。随后,她从她前面的那摞钱币开始,把手往嘴里送,同时舌头伸到嘴边,几只手指过了一回舌面,抓起一跌红牛,哗啦啦先洗了几次,然后一张一张的点。之后又捏起桌子上的打火机,用它的屁股对准币面,照了一下。这张是真的。她说着放到桌子一边的报纸上。然后重复这个动作,熟练如一个会计。

我的心里一直不快,我忽然想到了这些钱的来头,又更加担心起来了。看着我的岳母娘津津有味的数着钱,我觉得自己十分残忍。大侠的钱没有几个是来路正当的。我想提醒这个女人,但是此时对于这个女人任何提醒都是多此一举。我任由她数去,自己一个人到快餐店喝起酒来了。自打紫雪走,我很少在家里煮饭,液化石油气早就用完了,阿敏大侠偷来的气罐也没有送给我。米也已经没有。

我又一次提着饭盒回到租屋的时候,我的岳母娘终于迎上来一个不是很饱满的笑。她顺手把饭拿过去,打开就吃了。一边还说,那两千五什么时候拿到?你要快。

我没有说什么,就又出门了。今晚要加班。

我下班的时候,小乙把我拉到银行对面的快餐店喝酒。我们又谈起我的伟大的岳母娘。他说是他对不起我,如果不是他,我今天的麻烦也不会有。他还说虽然紫雪的父母已经不认我们,但是血缘总是还在的。我很开心的笑着说你也懂得血缘啊?他说他怎么不知道血缘,有血缘关系还不能结婚呢。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今晚请我喝酒就是为自己开脱啊?呵呵!

小乙不理我,自己跑出了餐厅,但是很快又屁颠屁颠的跑回来坐下后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叠红牛,递给我。我不经思索就将他的钱接好,放到自己的裤兜里,轻轻拍了拍。说:“算是借你的。”

喝完酒我并没有直接回租屋,我不想看到我的岳母娘用打火机的屁股照在纸币上,我讨厌那种感觉,似乎她在照我的屁股。我来到火车站给她买了一张回广西的车票。明天下午的。

回到租屋后我首先递给她的就是一张和红牛长的很相似的火车票。她真以为是人民币,喜出望外的接过去,然后失望的将它丢在桌子上。说:“你在赶我走啊?你不交完钱别想让我走。”我庆幸她还知道我的意图。

“张阿姨,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你要知道,我们这些打工的一年挣不了几个钱。我已经给了你柒千五了,我再没有钱了,你要等也可以,我明天开始没有钱吃饭在工厂里吃。你自己花你的钱吧。下个月我发工资你就拿去。”我不耐烦的说。

“你下个月的工资有多少?”她问。

“七百。”

“你再给我几百块,剩下的以后我再来找你。”她说的很认真,似乎广东和广西之间的来回台阶一般容易。

“张阿姨,我家也在那辽,我大可不必这么劳烦你,我挣到钱自己会送回去给你,我又不是不回去了。”

“你要是不给呢?”她犀利的问。

“你可以诅咒我家祖孙八代。”

“那你就再给一千。没有一千我真不走,死了是你的事。”说着她扭着头。

我从裤兜里掏出小乙给我的钱,我没有数过,心里没有一点底,心脏砰砰的跳着。她从我的手里夺过钱,坐在桌边达巴达巴的数起钱来。然后用打火机屁股验币。

“柳星,好!”她说:“明天我就回去。但是你要记得还要还我们家一千五。”

“那就好,明天我送你去上车。”我说着转身想到小乙那儿搭铺去。

“柳星。”女人叫住了我。

“你可不要怪我。当初我就拿紫雪的八字和你的八字去给师公算过,说你们要是在一起紫雪必死。你偏不听,这是你自找的。你要承认这个。”

“我承认啊。都是我自找的。”

“那就好!”女人说着“你四叔的坟如果不移走,不止我们家会遭殃,你们一定更加惨。”

 那天晚上,柳安给我打电话,他说家里的老母牛被绳子勒死了,卖了150元。他还告诉我,家里拿八字去算过了,我今年是三灾年,刚刚进的。

  三灾六堂,家破人亡。小乙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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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坟移他乡

馒头手袋厂第一个月的工资理所当然的充当了进厂的押金。我的七百块与我有缘无分的工资就成为约束我的大绳索了。这七百块钱勒得我到处是伤痕,勒得我无法呼吸和哭泣。这段时间我寄于小乙和阿敏的篱下,还好他们的篱笆孔很宽,我可以穿过,与他们面对面的生存。第二个月刚上几天班,我就知道在东坡镇和北坡镇交接的那几家工厂现在合并了,是五金厂。现在是计件算工资。我想到那儿上班去,以我在五金厂六年的经验,在里面不会很差。但是我的押金……七百块钱的押金对我来说不是说算了就算了的。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阿敏了。他在这儿没有繁忙的班上,他是村里来的青年中唯一一个可以大吃大喝的家伙。我想他最近应该是有什么大的生意了。要不然怎么会两个周都不见人呢。

星期三早上,我在上班的时候和一个来自贵州的女人搭讪。这个女人看上去像一块鹅卵石。尤其是她的脸,还有她隆起的双峰。她的腿极短,很粗壮。她问我,一个男人在夜晚的时候潜入一个女孩的房里,女孩的桌子上放着很名贵的首饰,还有好多当天刚刚从银行取出的现金,但是男人却没有拿这些东西,很久之后他空手而出。你说那男的为什么进去的?

“那女的到底哪儿来那么多钱啊?我不信。”我说。

“说你呆了吧……”鹅卵石说:“听说你是柳安的哥哥,是不?”

“是啊!”

“我认识柳安。”她说。

“你认不认识柳安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柳安是一个很帅气,很风流的人,你不会不是吧?”她抛来暧昧的眼神,然后在我的面前挪来挪去,俯着身子,将自己的双峰磨在钢柜上,像一头发情的母猪。

“我对你这样的女人不感兴趣。”我说:“柳安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而把自己弄得穷兮兮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怎么了?是你有问题吧?你以为你不穷?你不穷……那敏大侠就不会被警察抓捕了。”

“你说什么?”我压下身子凑近她的脸恐吓她道:“你给我说清楚,阿敏到底怎么啦?他现在在哪儿?”

“你想干嘛?”她被吓得缩成一块没有棱角的鹅卵石。

“我在问你在说什么风凉话,你再说我凑你。”我举起罐头一样大小的拳头。

“那你到底是叫我说还是不叫我说啊?”她眯开双眼问我。

我转身就跑出了工厂,人们以为已经下班了,都左顾右盼,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的表。也都快十二点了,于是大家哗啦就都冲出了工厂。任主管怎么叫。我在忙乱中大声叫小乙的名字。我说张小乙,我在这里。

我和小乙分头去找阿敏了。我认为他现在应该和那些以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他被警察抓捕的事情我是在回我的租屋的路上才能确认的。有一个警察在跟踪我的时候不小心被我回头看见,这几天我走在外面的时候一直觉得很怪,我想他们跟踪我不是一时两时了。那个警察被我看见后闪到墙角,就是阿敏给我钱的时候站在后面笑的那个墙角。墙角的铁水管上的锈迹已经脱落了很多。后面不再隐藏微笑,而是叫人焦心的铁面孔。

我在我楼下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大把香火,几个水果,和两只小的红蜡烛,我将香火和蜡烛点燃,把水果摆在紫雪的骨灰盒和塑像前,把香火插在那块有孔的砖头上,嘴里细声的说:“紫雪,你要帮帮阿敏,你也知道他是一个劫富济贫的好人,而且这一次都是为了我……你要保佑他,帮他过这一关。”

当我因为饥饿而睡不着,起来练起神龛上的一只橘子刚想剥皮的时候,我终于注意到了紫雪的塑像上,她的头发没有了,而黑黑的蒙过我眼睛的是套在上面的一只黑色塑料袋。我手中的橘子不由落到地上,惊讶不已。

我以为是紫雪显灵了,一定是紫雪要出去,但是没有头发她怎么出去啊?所以她就自己把头发带走了。任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同时,我还发现紫雪的身份证丢失了。我冥思苦想,是不是小乙去火化紫雪的时候把身份证也一起火化了呢?我急着找小乙问清楚这件事情。但是当我打开门,我就又回来了。我怕我的行动又引起警察的注意,这个时候我应该保持冷静。

下午去上班的时候,我后面仍然跟着一个警察。我没有理会,照样走自己的路,一直安慰自己,我又没有做亏心的事情,我不怕你们。我把这件奇怪的事情告诉小乙。他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但是小乙也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我还看到有人在查我的档案,是房主告诉我的。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想通了,现在阿敏应该已经安全离开了东坡镇甚至已经离开了广州,很可能他已经到了北方。

在离发工资还有十天的时候我给柳安打了一个电话,我叫他现在就找好一个比较有名的地理先生,找一个风水很好的地方,给他父亲移葬。我十天后就给他寄钱回去。他说到时候再说,因为现在连找地理先生的钱都没有。我说那好,但是至少你要把你父亲的尸骨先拿上来,洗好,放到金坛(壮族人把埋了两三年后的人的骨头安放在一个大瓷器里,这种瓷器叫做金坛)里等我的工资。

“可是我爸刚埋半年,现在一定很臭……”柳安解释说。

“你怕臭了是吧?你怕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爸的魂不安息,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灾难……”我生气的说。

“好吧!”柳安委屈的答应了我。

十天之后,我的工资发下来了,那天我起得很晚,我知道今天人排队最多,小乙也一定是睡了懒觉了。我上班的时候还进他的租房里和他一起吃早餐,并且在饭桌上又和他结成同盟,我说下个月还要他来养我。年底我再给他钱,他说你就吹吧,现在是十一月了,年底是什么时候?

领到工资后,我和小乙一起出了工厂,门口站着很多人男男女女,手牵着手,今天对这个工业小镇来说是一个不一般的日子,因为这个镇统一在今天发放民工工资。这些人都在等自己的情人或者老乡,一起喝酒,或者购物,过着和贵族一样的生活,只限今天,所以人人都这么过。小乙也在厂门口见到了几个认识的穿的花花绿绿的老乡,那几个我不认识。是别村的。

很显眼的是鹅卵石,她手臂里挽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胡子像枯草,他一整个的下巴看上去像一个板栗壳。鹅卵石穿着大红的裙子,她的腰部像一个大水缸口,她将屁股扭来扭去的时候像滚动的鸡蛋。想来她是为了来向我证明她不贱的吧。炫耀完之后,她挽着那个脸上挂着板栗壳的男人转身走了。屁颠屁颠的。

我的心情也很好。手里一直捧着装着工资的信封,上面写着:柳星十月份的工资:馒头手袋厂财务处。信封上没有写多少钱,但是我们打工的在每月中旬就已经自己算出全月的工资了。我有足够的想象力来描绘里面躺着的钞票,并且有旺盛的精力来推算里面的情况:要么是是十张红牛,要么二十张布达拉宫,但是后者我可以直接排除,因为信封的重量最多有一两。或者说八张红牛,四张五十元,这是很有可能的。

到邮局填好汇款单后,我将一千块钱的工资全数寄给了柳安,我在汇款单的背面留言栏上写着:只能用于移葬死者,事关重大,万不能滥用于其他。

汇完款后我就回小乙的租屋睡觉了。一直睡到中午我才起了床。没有经过小乙的同意就决定搬迁过来和他一起住。我的旧房租已经过期了,而现在不可能续房。

十一月份的广州还是有些热的。我首先打算搬过来的是紫雪的骨灰盒和她的塑像。为了能让紫雪知道我要搬家并要她和我一起走,我又在楼下买了几个水果,一块煮熟的肉,回到家里给她上香。跟她说这事儿。整个中午我就把搬家的事儿干完。一棵漂浮于他乡的野草,没根没基,想拔起来,不会费很大的劲。

下午,我看到了我最喜欢的那种阳光,就是从云缝散出来的那种,我就想出去晒一晒了。走在那几条熟悉的街道上,我左顾右盼,几年的时间里,我都住在这个地方,没有感情也会有感觉,这个地方给我最幸福的记忆,但是也给我最痛苦的伤痕。走起路来,那些伤痕开开合合,我无怨无悔的坚持着。

我的今天之所以区别于昨天,是因为今天生活的目标和昨天不一样了。昨天我还在为了四叔移葬的事而奋斗,但是现在四叔移葬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了,我反倒觉得很闷,没有力气了。当我往回看看这高楼林立的市镇的时候,一个男人就慌里慌张的转开我的直面的视线,他胡乱的掏他的口袋,似乎在找钱买水喝。

我真想过去告诉他,我早就是过来人了,跟踪我没有用,有事就来直接的。但是我始终没有过去,我怕他问起阿敏的事情来的时候我无话可说。于是我嘴里叼着牙签慢悠悠的走起路来,顾不上伤口不伤口,痛苦不痛苦。

那人终于追上来,拦在我的面前,他很有礼貌的递给我一瓶水,文质彬彬的说:“先生!你好!可以聊聊么?”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谓我,既奇怪又高兴起来。“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说:“可是好像我们不认识吧!”我补充道。

“是!我们没有认识,哦对了,我叫钟迎。”他介绍说:“钟表的钟,迎接的迎。”说着他从西装里袋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我仔细看了看,他还真的说了真名了。“我叫柳星,柳宗元的柳,星星的星,小星星不是大猩猩!”说着我们都笑了。

“你有什么事情么?”我好奇的问他。

“我们一起到餐厅一边喝一边谈怎么样?”他指着前面那家这个镇子最豪华的餐厅。

“你请的?”我问。

“嗯!当然我请!”他真诚的目光使我无法拒绝,这个时候我想,就算是骗我的,我也心甘情愿。现在的人们,不骗人态度都会很恶劣。

我大胆的和他一起坐在了餐桌旁,因为我看到杂志上很多人当他遇到贵人的时候本来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但是由于他们太过于谨慎,不够大胆,机会稍纵即逝了。

“你就不怕我是骗子么?”那穿黑西装的人问我。这时候我认真的看他的脸,国字的,鼻梁高得像山脉,眼睛很大,很诚实。

“你为什么骗我呢?你骗我要什么啊?”

“你会雕塑?”他一边喝着手中的咖啡一边问我。

“什么是雕塑?”我用力咽下嘴里的面条,说:“是那种用泥来捏成东西的活儿么?”

“对对对!你学过么?”

嘿嘿~~~

我笑了笑,又用心去品味大餐馆里面条的味道。

“笑什么呢?说真的呢!”他急忙问道。

“那活儿算什么?我和我的朋友们都会,泥瓦匠教我们的。”我说。

“那你今天抱着的那个雕塑是你做的吗?”

“你说那个用黑塑料袋套住头的啊?”我一边咬着面条一边说:“那是什么雕塑?那是紫雪。是我的情人。”

“呵呵!你真幽默,怎么和雕塑成了情人?”

“骗你干吗?真的。”

“那个雕塑的工艺那么精细,我想你一定做了很长的时间吧?我想是一年。”他也咽下一口咖啡。

“什么一年?一个下午。”我不屑的说出了真话来。

我大概知道这个人跟踪我的来意了。他一定是在我搬家的时候看到我怀里的紫雪大大的雕像了。

“不要开玩笑,我想和你谈真心话,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真的只用半天,那还是我朋友做的呢,是我才不会那么久呢。”

“那如果是你的话,你大概用多久?”

“三个小时。”

“你要知道,那张脸是经过精心配材料的。还有比例,这就要你几个月了。”

“什么比例,我们才不要呢。”

“不要比例能做那么高超?要不你试试?”

“好啊!现在就可以。”我高兴的说。

“你好像很喜欢这一行的,对吧?”他看着我问道。

“从小就很喜欢,上学每天都带泥巴去捏……”我笑着和他谈起了过去和小乙,紫雪在泥土里成长的很所事情。

吃完饭后,那个人果然主动的买了单。他要求我带他到我们的租屋,看看我给他捏一个泥像。我在楼下买了一块大泡沫。他问我为什么要买泡沫,我说不买泡沫怎么给你捏人,现在这里又没有泥土。他很兴奋的和我爬上了四楼来。

我把小乙的剃须刀掰开,从里面取出一把明晃晃的锋利无比的刀片来。

“你想要个什么东西?”我问他。

“你能不能看着我把泡沫雕成我的模样,雕到脖子就行了。”他以为他的这个要求很有挑战性。我付诸一笑,然后忘我的盯着泡沫五分钟。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无视他的存在似乎让他感受到冷落的滋味,他开始和我攀谈起来,我没有拒绝和他说话,并且谈话有时化为争吵,激烈无比。他说的很多很多话我听不懂,他说我这个是雕,而小乙做的那个是塑。我只知道都是捏。半个小时后,这个人的脸部已经完全可以剪出来贴到他的脸上,一定不偏不差。他的头发很容易削成,因为很短,并且是平头。三个小时后我截掉了最后一块泡沫,就是他两脚之间的一块稳固和平衡板。

那个人高兴的拥抱雪白的泡沫,然后合不拢嘴的说起他自己的事来。

原来他是一个老板,专门做雕塑生意的,提供给高校学雕塑的学生样板,但是没有找到人才,只能做一些陶瓷玩具和劣质的杯子罐头。

因为这件事情,我和小乙以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资进入他在北坡的工厂,和回到童年的时候一样,一天到晚都在捏泥巴。一个月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捏了多少泥巴了。只晓得所有见过的人都被捏过,有毛主席,邓书记,等等一些名人,小乙还捏了一个活生生的“小董炸碉堡”

东坡镇发工资的那一天几个老乡到北坡镇来找我们喝酒,那天北坡也都不上班,我们的老板,就是钟迎,没有来。我们也不好找他要工钱去,空着兜兜和老乡在北镇的饭店里喝酒了。

 喝酒一直从上午九点钟持续到下午四点半,不是因为喝醉而打算散席的,只因他们要回东坡镇去了。于是大家讨论着该谁买单。我和小乙是东道主,当然是最首选的对象,但是我们把所有的兜兜都翻空让他们看,以示我们真的没有钱。东坡的青年们很生气,他们开始抱怨我们,续而争吵一时间大家都掏空裤兜,只有每个人带来的几元车费。而今天的大宴整整花了五百元。大家都逼着我和小乙回去拿钱。

 “柳星你这个铁公鸡也该买一次单了吧?”一个邻村的没有门牙的人指着我说:“你这个人从来不请过客。”

 “怎么能这么说?我虽然没有请过客,但是我也没有吃任何人的一分一毫啊。”我不客气的对他说。这时候所有人都站起来,看着我,似乎我在他们那儿是人人得而诛之了。

 “柳星!”小乙为我开脱说:“要不你去找老板要点工资吧。”

 “对啊!本来就应该这样嘛!”众人说道。

 我从饭店出来后就一直拨打钟迎的电话号码。这个电话号码已经不在服务区内。我惶恐不安的跑到他的办公室旁,但是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四面窗户都挂着死一般沉静的窗帘。我又急急忙忙跑回饭店,把联系不到老板的事情告诉老乡们,这帮很喜欢热闹的人突然间来了兴致,留下两个做买单的人质,其余都跟着我和小乙一起找人去了。

我们走在街上风风火火,初冬的广州上空漂浮着灰色的云朵,太阳透过它们照在街道上,街道就变成了帷幕四下的剧场。我们像是电影里的古惑仔……我很想笑。

一伙人敲打钟迎的房门,呼喊声振耳发聩。但是很久都没有钟迎的回应,来的又是一群白色的保安,他们像伙狼一样又将我们围住。

“住在这里的钟迎去哪儿了?”小乙迎上前问那些保安道。

“这个仓库他只租一个月,昨天晚上就退库了,你们这么多人来这里搞破坏小心抓去派出所。”一个保安说。

“什么?他走了?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保安说:“你们快离开,不然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好啊!你们客气干嘛?上来啊!谁怕谁?”一个喝得较醉的老乡糊里糊涂的说。

“你们还是快走吧,这里不能让你们进来。”

“钟迎欠了我们工资,叫我们怎么走?”

“欠你们工资你们找他去啊,来这里捣什么乱?” 

“你们老板在哪儿?找她来说个理。”老乡们开始找迁怒的对象了。

“这关我们老板什么事啊?”保安说。

“你们老板把仓库租给非法商人还不是犯法的吗?我看你们老板和他是同谋。”那个喝醉的老乡话真多。他嘴里一直滔滔不绝。

 个子很小的那个保安似乎觉得理亏了,噔噔噔跑回去真的叫来了他们的老板。

“这位老板,你们把工厂仓库租给非法商人,现在那个商人拖欠我们的工资逃跑了,你得负责任。”一个叫阿虎的老乡直接对着他们的老板说。

“我租仓库给非法商人?呵呵!”这个老板竟宛然一笑,说:“孩子们,你们还给非法商人干活呢,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么?”

“可是你不应该租给他,你在不知道对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租借仓库给他就是你的罪。”阿虎显然还很清醒。我都佩服他的话了,虽然他的逻辑我还不明了。                                                                               

“什么有罪,你说话可要负责啊,你再这么说我控告你你信不信?”那个老板一听到有罪就露出他的真嘴脸来了。

“那你就帮我们报警。把非法商人追回来,对我们都有利。”阿虎说。

“我为什要帮你们报警,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么?他也欠我的仓库租金,我找谁去?警察管个屁用。”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东坡镇这个更加密集的工业区,还是和小乙一起住在他的租屋里。在这里我常常想起了一脸微笑的那个假名叫做钟迎的人,我不知道国字形脸的人竟然也是藏的这么深的骗子。我觉得世界都是道貌岸然的。只有死去的时候,坟墓是真实的。我想也未必……那样的话就没有真实的了。

我忽的想起,一定又是四叔的坟,我立马给柳安打长途电话,问他坟有没有移走?他说移了。我问在哪儿?他说在盖谷里。我说怪不得。我抱怨他说盖谷那地方怎么能埋死人?你没见那里经常有土坡被水牛剖平吗?以后你死了我让你孩子把你埋在那儿你愿意么?柳安说不愿意。我说那就得了,你尽快把坟移开。

周而复始的,我和小乙又压了一个月的工资,我的生活终于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为四叔移葬,移到到他不再给我们找麻烦为止。柳安为什么不理解我呢?他为什么把自己的父亲埋在牛粪里?这样怎么能叫人安息……

新年到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挣到一千五百元,因此我不能回家,我不知道我的岳母娘将怎么样欺辱我家里长年沉默寡言的母亲,还有相依为命的柳安。我偷偷省下三百元钱让小乙帮我带回家里交给柳安,让柳安和我的母亲过个有钱的年。

不想年初二的早上小乙打电话告诉我,柳安在初一夜里到紫雪的叔叔家里赌钱,将那三百打个弹尽粮绝才回家,第二天紫雪的母亲就到我家里骂我母亲,诅咒一个小时还想进家里称米来抵我接下的债。是小乙几乎用暴力才阻止了她惨绝人寰的行为。

我和紫雪相拥痛哭,我摸着紫雪光秃秃的头,浑身疼痛不已。在烟火中我失去了方向,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海面上,有一块很大的石头压在我的肚子上,就在肚脐那个地方,很大的石头。我不断的往下沉。呼吸不上来,用嘴也没办法做到。

当我又一次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一闪一闪的烟花照在屋里,我的嘴唇很干,我用舌头把口水送到唇上,张开嘴巴的时候才知道,我的嘴唇裂得流了血。我想哭,但却已哭不出声来。很快又看到很多绳子在我的头上,一团乱麻,我想解开却没有任何头绪,呼吸再一次无法进行。我闭上眼睛,是紫雪在招我过去,还有四叔,他们从一面黑乎乎的黏糊糊的墙里伸出手,他们在拉我,我跟着他们进入一间房子,他们带着我去排队钩舌头。他们推着我……我恐惧的往后退缩……

在黑乎乎的深夜里,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抱着我奔跑在夜幕下,我看到的街道是熟悉的东坡镇的,我看到的树木也都是。只是我知道我的紫雪今夜要带我离开这里,离开人世。

第二天下午,我张开双眼的时候看到一切都是白色的,包括我的被单和墙壁,紫雪笑盈盈的对我说,柳星,你都昏迷了半天了,一定是你工作太拼命,只离开一段时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真叫人心疼。

紫雪!紫雪!真的是她,她的声音依然那么甜美。可是我无比恐惧,我问她说:“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个地方,即便是天堂我也不能随便来,你知道我还有母亲,有还没有懂事的弟弟。我的四叔现在还在折磨他们……我怎么忍心丢下他们……”

“小伙子!你不要胡说话了,你现在的病情已经过了安全了。不要想太多。”是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中年男子,他俯身靠近我,我很害怕他。虽然我知道他就是人们所说的白衣天使,但是他是魂,不是人。

“我来给你测一下血压!来!”那个魂对我说。

“我现在都这样子了量这些还有意义么?”我没精打采的说,向墙壁转身,我不想看到他们。即使在人间的时候我很想见到他们……

紫雪脸上带着很猥亵的笑,我觉得她现在是丑陋的。“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我对她说。

她却握着嘴笑着跑出门去。我很生气的拉过被子,紧紧的把自己包起来。不想再看见我不应该来的这个天堂。

晚上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想出去找回人间的通道,我知道一定有,就算不能以人的身份回去,我也要让我的魂回去。而我的魂如果回去,我不会像四叔一样老是找家人的麻烦,而是好好的和他们一起生活,并且全力帮助他们,让他们发财富裕,过上好日子。我也不会象紫雪一样把自己最爱的和最爱自己的人带到不该带去的地方。

我在楼梯口看见一个身穿华丽衣服的妇女,我问她,你知道回人间的路在哪儿么?她怪异的看着我,只吐了两个字:神经。我跑下那座建筑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一切和东坡镇完全一样。一定是他们想蒙蔽我,留住我。我不会留下的。我一定要逃出去,回人间。这时候,有鬼在我的身后追我,这证实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们一定是想阻止我逃走,以免我告诉人间的人们他们这儿的虚伪。

我竟然能找到我和小乙的租屋,立刻开门进去,他们很快就追到了门口。我害怕极了。他们开始踢门,紫雪用她甜美的声音诱惑我,她说柳星,你怎么能这样呢?现在的你很让我失望,你快开门,我们是来救你,不是害你……

我说你才叫我失望呢。你太残忍了,你太自私了。

紫雪说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说我情愿永远都不认识你。

我突然想到一个能让她不再追我的办法。我打开门,让他们进来,门口站着很多人,他们都在朝我笑。最后面那个国字脸的男人我认得出来,他就是欺骗过我的钟迎。我指着他说,你看,连你这样的人都能来,这算个什么样的天堂啊?我也不再阻止他们进来。只是转身将神龛旁边紫雪的雕像高高举起,后退了几步,将她狠狠的摔在地上,瞬间满屋都是泥土的碎片。

“我让你跟着我,我让你带我来这种地方……”说着我就更加生气了,我风风火火的冲了过去,将神龛连同香炉一整个的举到半空,推开紫雪,向窗口扑去……

柳星……

紫雪惨烈的叫了一声,扑向我,抓住了我的后脚跟,像一个足球守门员横扑救球一样,抓住我就往前滚,把我的两条腿抱住了。我高高举起神龛,朝窗户散了出去,三只香炉哗啦啦一下子全碎在楼下。

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义愤填膺的说。

这个时候,门口的那些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把我按在床上,撕开床单当作绳子将我四下紧紧绑在床上,我无法动弹,撑出一身汗,汗水流入我的眼睛。紫雪用她紫色的手帕用力的擦拭我的汗水,擦得我的皮肤直生疼,我看到这时候她咬牙切齿,对着我吼道,你他妈的再闹我打你。

“送他上精神病院吧!我看他神智不清了。”围在旁边的人都这么说。

“没关系,他从小患幻觉症,我劝劝他,一下就好了,谢谢你们啦!真的好感谢你们……他现在需要安静,请你们给他个机会好么?他很快会好的。”

“那你好好照顾他吧。有什么事情就喊我们,我们随时到。”说着他们一个一个都离去了,到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看我一眼,似乎不放心,害怕紫雪会放我走,让我回人间告密。

紫雪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走到我的面前,双手压在我的两侧,晃着她丰满的乳房,对我淫淫的笑。我瞪了她一眼,然后狠狠摔了一个头,闭上眼睛。

“哟!……”她说:“怎么,柳星,你不爱我了吗?我死了,你是不是找了新欢了?还摔碎我的雕像……”

“你真不害臊吗?你有那么急着需要那事儿么?把我带到这地方就是为了那事儿对不对?”我撑起头来想撞她。

“呵呵!柳星,你真傻!哈哈哈……”说着她解开自己衣服的扣子,只开了三四个,她把手伸入衣服里,当着我的面从乳罩中拉出一个人皮假乳房。我吓了一大跳。随后,她又轻轻拆下了头上乌黑的头套,原来她是一个光头。

当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我才知道他是阿敏。

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则蹲在地上笑。

“我说你别这么逼真好么?吓死人了知道吗?还不快给我解开……”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安然的将头往床上砸。

“哦对了,你等一下。”阿敏笑着说:“你看你,为了死去的不存在的东西都把自己弄疯了。值得吗?你要知道,鬼都是人装出来的,要是真有鬼,就像你一样,绝对是帮自己家里人的,怎么会害家里人?你看你四叔……”

“你给我住嘴!”我生气的说:“你又不是鬼,你怎么知道没有啊?”

阿敏一边用菜刀切开绑住我的绳子,一边笑开心的笑着,他成功的演了一出戏。

“你这个强盗半年了逃哪儿去了?”我问他。

“新疆你知道么?”他回答说:“那地方好,我喜欢,就是赚钱不容易。”

“强盗也有不容易赚钱的地方么?”他只是笑,没有答应。

我在馒头手袋厂里一直待到那年的六月,农历的。六个月来柳安在家里务农,我没有再给他寄回一分钱,他也不敢再问我要钱。我决定六月末回一次家,我心中的困惑已经让我不能不回去看一看。我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我心中所想的,所恐惧的那一切,我假想过另一个世界,如果没有这些我所恐惧的东西,世界应当是我假象中的那样。那么我们家里,我们村里,我们所有桂西一隅的山里人们所认识的世界就完全是错的了。

鬼节到来前夕,我回到了那辽村,当紫雪的老母亲来摇我这棵树的时候我严肃的告诉她,她摇错了,我不是她心目中那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摇钱树,所欠她的一千五我也不会再给她,我说我自家的生活都成问题,我和她之间没有合同关系,那点无谓的亲情不至于为了她们家要牺牲我的家人。她一边诅咒我的祖孙,一边离去。

我和柳安轮流背着他父亲的金坛在古老而无知的土地上行走,走了一整天,我们来到一坐白色的高山前,我说柳安还要走吗?柳安说你决定吧,我不知道。于是我说那我们再走一天,既然你父亲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合适,那就让他到一个不认识一个人的地方吧。

我们走了三天,把带在身上的玉米粉饼吃了一大半。前边是一条大河,是不可能走过去的,我说柳安,就在这河滩上吧。柳安说这样是不是不好?我说没关系。

我把四叔的金坛从柳安背后卸下,将它置于河滩的乱石中,转身就往来的那个方向走了。

“这样就回去了吗大哥?”柳安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嗯!”我不回头的应了他一声。

“不上住香吗?大哥?”柳安简直无法理解我的做法。

我没有回答他,径直的走自己的路。柳安噔噔噔的跑过来,追上了我,我在前面,他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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