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个校园被尖锐的警笛声惊醒了。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正是个做春秋大梦的时间。可这警笛让同学们纷纷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他们顾不上夜半的寒气,发疯地挤到宿舍的阳台或走道上,无比好奇地探出头看楼下的情况。要不是每幢大楼的大门晚上12:00都会准时上锁,恐怕大家早就冲下去了。
“又有人跳楼了!”
这个消息足可以让整个宿舍区的同学下半夜睡意全无。
住在56栋第二层的同学,对整个过程看得非常真切。尤其是住在202的,他们说死者就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流了一滩暗黑色的鲜血。他的脸朝另一边微向下侧,所以大家无法看到死者的脸容。不过要是真的看到,估计大家都会吓得半死,下半夜就不会还饶有兴趣谈论了。
其他的同学也有很多人看到了,死者的左腿奇怪地搁在右腿上面,估计是摔下时反震到上面去的。不过待到警车来时,死者已经被蒙上了一张黑色的窗帘。大家往下瞧时,也看不到些什么。
最初是值勤的钟保安发现的。保安说大概是两点十三分左右,他正在值勤的小亭里打瞌睡。就在迷糊之间,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出于职业习惯,他马上惊觉过来了。他扯了扯服役时发下来的军棉大衣,摁亮手电筒,疑惑而又警惕地走出外面,目光锐利地往四周扫了几眼。正当他以为这是错觉而准备放弃巡查时,不经意看到56栋楼下那边有滩黑魆魆东西,并且还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钟保安说自己走过去才知道那是一个人在抽搐。他的脸本来是俯向地面的,但在保安走过来时,他用尽全力把脸摆过来,然后异常诡异地朝保安努嘴笑了笑。保安说自己从没怕过什么,但那一刻可真是给吓着了。死者的额骨和鼻梁应该是全摔碎了,整个脸一片向肉模糊。而且笑的时候,那张脸奇怪地扭曲起来,绝非狰狞可怖就可以形容。
警长对保安的描述相当不耐烦。他把手扬了扬,示意到此算了。他觉得非常疲惫,不得不闭目养神了一分钟左右。他的心情有点坏,王警官走过来时听到他在低声咒骂:“操!跳楼也不挑个好时间!”
王警官神色凝重地说:“已经确认死者就是56-702室的阮铭超, 是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学的学生。”
记者的鼻子比狗还灵。狗可能也要睡觉,但他们似乎是二十四小时都在打足精神,到处嗅哪里有新闻。郑副校长和另一个老师陪同警长爬上7楼时,至少有4个记者被宿舍管理员和有关老师堵在楼下。后来班主任和辅导员也赶来了。他们把其他宿舍的男生赶回去睡觉,才开始向702的五位成员发问。
王警官看过阮铭超的床。他的床没什么特别,被子半掀开,就像平常起来夜尿一样,你伸手到被窝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死者留下的余温。床头有一本四级的英语词汇,而黑色的三星牌手机就搁在上面。
床架下方的书桌谈不上收拾得整齐,与其他同学的差不多是一个样。桌面上除了电脑的显示器,还有凌乱的纸张和书籍,水杯,指甲钳,手纸,以及手机的充电器。王警官确认其他同学没动过这些东西,才开始着手检查整理死者的物品。
警长问谁是宿舍长,大家一阵沉默。后来王棋低着着头,难过地小声说:“他就是。”警长点点头,又问:“事发的时候,你们都在干啥?”
宋日荣眼里蕴含着泪水,激动地嚷起来:“我们怎么晓得?大家睡觉时,他也在好好地睡,还打起该死的鼻鼾。谁知咱们半夜给吵醒了,说是有人跳楼了。我们在阳台里看热闹,还在喊着阮铭超你别睡了,快起来看呀,又有人跳楼了……谁知往他床上一扫,并不见人影,大家都傻眼了,这时才知道是出事了。我们怎么晓得会这样子?明明睡时还好好的……”
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大家心里不好受,都红着眼低着头。
折腾到凌晨六点,警察和老师们才离开702。警长走出56大楼,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刮得打了个颤抖。他一下子清醒了很多,不过这么一刺激头顿时显得又沉又痛。
这几个小时并不能了解到什么有用的情况。根据702现在5个成员的说法,阮铭超这几天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他并没受到什么刺激或是挫折,近来的举动没什么是可疑的。但他就真的死了,从7楼一跃而下。连一句话也不留下。可以理解他宿舍其余的五个人的反应,谁都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儿。
王棋和陈丁洋是最晚睡的。两人一起组队玩魔兽,快到凌晨一点多的时候,二人才意犹未尽而又困乏地爬上床。而阮铭超十二点左右就睡了,在他临近睡时还凑过来看一下两人玩的怎么样,然后拍拍王棋的肩头说要睡了。王棋之所以记得清楚这个时间,是因为阮铭超把日光灯熄掉,所以他不得不摁亮台灯,而台灯上的小闹钟显示正是十二点多。
宋日荣、任成东、晏锋三人睡得比较早。他们说睡前看到阮铭超边浏览网页边聊着QQ,有时还笑着起来,似乎聊得很来劲。后来他们便睡过去了,并不知道后来发生发什么。
按照他们的叙述,阮铭超可算得上是个乐观开朗的人。他是宿舍长,同时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学员通讯社的小记者。平常他和大家都谈得拢,并且会开玩笑。他除了英语有点蹩脚之外,其他各科成绩均不错,要是上学期他的英语成绩达到了要求,拿奖学金也不成问题了。他与女朋友关系似乎也不坏,上周末他们还一起逛街了。
班主任和辅导员对阮铭超没多大印象,所以当同学们在描叙时,两人只不过在尽量地附和。他们只是在强调一点:在学习上,阮铭超是没有什么压力的。
死者的父母在上午11点多的时候从家乡赶了过来,他们是一间小旅馆的老板。死者的母亲一直在死去活来地哭,而死者的父亲则坚持认为其儿子不可能自杀的。不过警长告诉他,这是法医鉴定的结果,死者的确是自杀而亡的。他是赤着脚攀过阳台的栅栏,双脚用力往后一蹬,就好像在平地做立定跳远一样,以致摔下的地方与阳台的水平距离足有4米远。
“别人从后面推同样也可以跳出4米!”阮铭超的父亲气愤地反驳道,“我儿子不可能干这种傻事的!我儿子脑袋瓜子不傻!……你们这是个阴谋!对,是个阴谋!要不学校怎么会接二连三地死人?你告诉我,学校身上没虱子怎么会死人?呃?——学校得负起整个责任!……”
毫无心理准备地听到儿子的噩耗,作为父亲的真是很难相信。前些日子,儿子还不时打电话回来说,学校又有人跳楼了。他还以通讯社记者的身份去现场看,但这不管用,根本看不到些什么。警察用警戒线把现场封锁起来,任何人都不给进。现在他儿子也加入这自杀行列了,真是荒谬绝伦。
这些案子都是王警官接手的。这学校也够霉了,一个月不到,就死了四个,而且一致地采用的是跳楼。前三个自杀原因非常明确。第一个是个女研究生,之前是有过自杀史的。据说她有重度抑郁症,对药物的依赖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第二个也是女的,是大二的本科生。因为被男友甩了,一时无法接受。报纸还把她的遗书刊登到头条上。第三个是快毕业的男生,因为父亲逼其考公务员,并且强行拆散了他与女友,结果他采用了死谏的极端手段。
王警官调查过了,这倒不是学校捏造或媒体杜撰的。事实的确是这样。
学校声誉受到的负面影响很大,不过局面已不是校方所能掌控的了。校长在媒体上发言,指出当下就业形势紧张,社会竞争激烈,而学生的心理素质还有待加强。另外,校长还强调必须树立正确的爱情观,人生观,及价值观,才能从容面对现实受到的挫折。
校长巧妙地避开了阮铭超的死因。他似乎在暗示一点,阮铭超的死也可以归到这个范畴。
虽说如此,但王警官还得例行公事,做调查还是需要的。他声称自己快对这个校园了如指掌了。隔三两天就往这边办案子,当上警察后往家都没跑得那么勤。就在到学校查死者档案的路上,他差点撞到一个全身脏兮兮的精神病人。他突然从路旁跳出来,把王警官吓了一跳。王警官问学校的老师,哪来的疯子,怎么好像每次来都碰到的。老师说可能是外面进来的,学校又没围墙,谁进了校卫也管不了那么多。
阮铭超的女友是邻校外语系的学生。宋日荣经过一夜的折腾,刚有点睡意,结果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她问道:“今天是愚人节?”宋日荣说:“不,今天不是愚人节,但是,天天都有人被愚弄。”电话的一端沉默了一会,似乎没好气地挂线了。
任成东翻了翻身,说:“我睡不着!……我老觉得,他还在床里睡得踏实。”这话惹毛了晏锋:“操!阿东,你吓谁呀!”宋日荣看看手机,已经7:24分了。大家都无法睡了,倒不如起来上课吧。王棋可能憋久了,他半晌才从沉默中抛出一句:“是他女朋友?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王棋一问完,大家齐刷刷地向宋日荣投以疑惑的目光。
阮铭超的女友叫苏慧。王警官还没准备好去找她,她就先打电话过来了。她哭着说:“他是被宋日荣杀死的。”她告诉王警官,宋日荣是她高中的同学,一直在追求她,她没接受。直到她与阮铭超一起,他还是在暗中保持攻势。有一次他还说,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得到她,说完还试图强吻她。当时阮铭超在不远处,差点就让他发现了。
苏慧说阮铭超一直不知道宋日荣对她有意思,甚至还把他当作最好的哥儿们。不过王警官觉得这话不太可信,难保阮铭超不会发现自己的处境之尴尬。王警官问她,为什么她不认为他是自杀的。她说,他不是那种人。她说得非常坚定。
警长要王警官查一下死者的通讯工具或者日记之类的东西。警长说,如果确认为自杀行为的话,那就看一下其行为是不是在有意识的情形下发生的。有可能死者确实受了一些刺激,只是没让大家看出而已;也有可能死者有梦游之类的怪病。但是后者可以马上被否定,死者并没有此类的病史,他的家族都很健康。
王警官在并不怀疑法医的鉴定。他倒是愿意按照警长的话去做。在死者的电脑前,他可花了不少时间。因为阮铭超的QQ设置了自动登陆,所以王警官得以进去查看他的聊天记录。不过结果让他很沮丧。当晚阮铭超只和一个叫神的孩子的人聊过,由语气看来,他俩是非常熟稔的好友。不过虽然他们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但并没什么内容可言。大学生就是这样,把青春浪费在打口水架上。
死者当晚浏览的是一些文学性的网页。王警官在E盘里找到当晚下载的书籍,其中一部是卡尔维诺的小说集,一部是博尔赫斯的文集。博尔赫斯这名字王警官倒是有听过,他想起有一篇叫做什么分岔花园的小说。找开索引之后,他果然找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这篇小说王警官上大学时有看过,不过他不太喜欢。
他不敢确定阮铭超下载后是否有看过。不过。无论他是否看过,把他的自杀行为与这本书联系起来也未免牵强而可笑。这又不是什么激进或者厌世的书,不可能让阮铭超产生那么大的反应。按照导读,这篇小说算得上是博尔赫斯的代表作了,主要讲一个间谍通过杀死一个名字与某个地名相同的人,以此来传达秘密讯息。在中间的过程中,这个被杀的博士大大扯谈了一翻迷宫的事情。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崔朋原是云南总督,他辞去了官职,写了一小说,其中的人物比《红楼梦》的还要多。他还建造了一座迷宫,任何人进去都会迷失。——从这个意义来看,王警官觉得这个博尔赫斯玩的就是文字迷宫,无聊透顶。
下了班之后,警长约王警官一起吃晚餐。警长轻描淡写地问了下案情的进展,然后又呷了一口酒说得尽快结案,并写个像样的报告,交给上级算是完事了。警长说:“这学校看来有点邪门,接二连三地死人。”他说完乐呵呵地笑了笑,算是缓解一下凝重的气氛。王警官一脸陪笑,显得有点勉强。警长切了一块牛排,塞到嘴巴一边咀嚼一边口音模糊地说:“呵呵,上次我们去那里,你知道我跑出门外打电话时遇上什么事了吗?——居然有个赤身裸体的疯子凑到我面前,严肃地说‘大门外有个萝卜’。”警长说完自己又模仿了一下那口吻,逗得自己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喷出来。
王警官只好苦笑说:“我们每次去好像都碰到疯子,真不知是什么学校来的。”这时警长心满意足地用擦了擦嘴巴,打个饱嗝,说:“所以说它邪门。”王警官附和地点点头,心想警长今天的心情不错。他甚至暗示王警官,要是真发现不了什么,不必太认真较劲,随便写个报告就行了。王警官感激地接受了这个暗示,他打消了向警长提那可疑电话的念头。
阮铭超在当晚的1:38打出一个陌生的电话,不过通话时间是0,不知是打不通还是没人接听。王警官自己打了很多遍,对方一直是关机状态。后来王警官查了一下归属地,发现那号码是山东济南的。他问阮铭超的父母,不过他们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儿子应该没外地的朋友。苏慧也是这样说,并且她哭着再一次强调:“凶手就是宋日荣。”
宋日荣也有打电话给王警官:“王警官,实际上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我一直在暗中追求苏慧,即阿超的女朋友。可我和阿超是好兄弟,我不知道他获悉实情后会不会做傻事。要是为了成全兄弟,他是可能做得出来的。……要是真的那样,我觉得自己有罪。”宋日荣后来又悄悄说:“晏锋欠了阿超5000块钱, 这事我一直也没有说。”
王警官有点恼怒。他已经打算结案了,连报告怎么写他都想好了。不过这个时候宋日荣又抖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线索,他的计划恐怕得改变一下。
晏锋并不否认自己借了钱。他说他会尽快把钱还给阿超的女朋友。本来这个月他就可以还给阿超的,因为阿超说寒假他要和女朋友到山东旅游。说到这里,王警官眼睛一亮,问道:“山东哪里?”晏锋并不太清楚具体是哪里,可能是青岛,可能是秦皇岛。他说那里的雪景很美,寒假去是最合适的。不过他相信死者没有朋友在山东。他生前没提过有这码事。
王警官不知道晏锋说的是不是实话。苏慧并不承认去山东旅游一事。她还是坚持说,一定是宋日荣害的。王警官冷静地告诉她,他相信法医的鉴定。想到这里时,王警官忽然意识到自己工作的无聊。既然凶手是死者本人,那么追究其为什么死有什么意义?这种想法让王警官顿生厌倦。
王棋认为社会学老师的话可以解释他室友的行为。老师引用迪尔凯姆的话:任何一个自杀者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自主选择的,实际上他们都是集体思想的玩物。也就是说,人类社会是个集体社会,集体思想是无所不在的,社会的个体都会下意识地表现出集体思想。学校在不到一月就死了数人,社会互动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阮铭超是通讯社的记者,他还试图报道这方面的新闻,跳楼自杀的行为对他一定有影响。
不过任成东表明他不信这套文刍刍的狗屁理论。他说:“谁说阿超一定是自杀了?——人心隔肚皮,谁晓得别人安的是什么居心?”这话相当有火药味,宋日荣和晏锋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这话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而王警官最后一次拨出那个陌生的电话,还是没有打通,而且提示音说所拨打的号码已失效。于是王警官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放到嘴边呵了几口气。感觉手没那么僵硬了,便拿起笔在纸上沙沙地写了起来。他的报告可以开始了。不过写着写着,他感觉自己好困,一伏在案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面无表情地走在一个有无数条岔路的迷宫,嘴里不自主地念叨:任何人都会迷失……就在一个岔路的拐弯处,他看到了血泊中的阮铭超。他还没死,就像值勤的钟保安所说,他用力地转过他那摔得稀巴烂的脸,向王警官抛了个诡异的笑容。
【编辑按】
看了两遍,除了依旧一头雾水外,品出玩世不恭的冷冷黑色幽默。
编辑——呼呼洁
2007-12-1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