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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村

时间:2007-11-17 22:06:35     作者:黄子波      浏览:10625   评论:0   

   

    到了这个年龄,尤其是这些日子,祝小灿认为自己的思想发生了质变,他经常陷入并享受着自己所浮想联翩出来的很多事情,不过每次过后他才意识到所想的与现实生活几乎断失了关联,后来一次他认为自己所想的依然是遥遥无期后他把这些想象称作意淫,但无论怎样,从他乐此不疲的状态来看,明显他是渴望这种转变,所以他曾多次怀疑过这种变化其实是自己从内心上强迫出来的。

    在前一天晚上,他躺在木床上无法入睡,稍一翻身背下的木板就会咯咯作响,后来他躺直身子望着瓦屋顶上天窗想到了自己再过几天就满二十岁了,也就是说在这快二十年的日子里,他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在坐井观天,透过那一小块玻璃窥见那一小片的夜空,紧接着他在黑暗中坚决地对自己说在满二十岁过后要走出这条村子。“还有,一辈子再也不睡这样的床,”他翻了个身继续说。第二天他一反常态拉着方慈的手从村头穿入各条小路走到村尾,他把这个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告诉方慈,“看到了吗?我们一直就生活在这小小的土地里。”后来他继续带着方慈走出村子走过河上的木桥沿着陡峭的山路来到对面的那座山顶上,他们这天就坐在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鸟瞰着山下的一切,这一处是他们小时候常来的地方,几乎一如多年前所望到那样,目所能及的还是那一群瓦屋平房以及村子周围的一带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田地,然而除此之外比较显眼的就剩下那条很长的笔直通向山的另一边的泥路了。“小灿?”方慈终于说话了,“你今天怎么了?”

    “嗯?”祝小灿反问道,“我怎么了?”

    “我总感觉到你今天很奇怪,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些什么?”

    我要告诉她什么?祝小灿欲言又止,他觉得应该要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告诉她,他们青梅竹马,然而更重要的是祝小灿在满十八岁的那天跟方慈说过待他们上了结婚的年龄就马上结婚,请全村的人来喝他们的喜酒,把他们的喜事搞得风风光光。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离开村子这一想法很不切实,他凭什么能带着方慈到城里去。

    “你想过以后的生活吗?”祝小灿说,“我是说,你甘愿一辈子就在这村里呆着吗?”

    “怎么了?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无忧无虑的,”方慈说着意识到些什么,“难道你想到城里去?”

    显然方慈并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这样看来祝小灿贸然讨论便显得唐突,更何况对于目前而言,这些还算是空话。还是迟些再说吧,现在似乎早了点,祝小灿看着穿过树叶而落在大石上的零碎的阳光想。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舅舅就到了城里打工,”方慈继续说,“然后他在那里安定了下来,从几年前他每年回来的时候都会劝我们过去,但我妈不肯,她说城里的生活怎么好都不如留在村里的过得安心。”

    “那是你妈妈的年纪大了,所以才有那想法,”祝小灿把双腿伸上来,盘交在石面上,转身对着方慈说,“但我们不同,我们可以像你舅舅那样。”

    “你真的很想出去?”

    “你看看那条路,”祝小灿手指着说,“我们只是偶尔到镇上赶集的时候才走过这条路,有没想过我们将来也可以走着这条路到城里去,然后像你舅舅那样每年过年才回来一次。”他很快就忘记了自己刚才所想过的话。

    “这事先搁着吧,以后再说。”方慈注意到了祝小灿说话时脸上所露出的激动,但同时也认为这事对她来说很遥远。“你说,如果我不去,你还会出去吗?”她最后微笑着望着祝小灿。

    “绑起你然后八人大轿抬你出去。”祝小灿说着也笑了起来。

    后来他们就在这山顶上坐了很久,祝小灿搂着方慈一言不发地望着山下宁静的村庄,在他听见了人们在山下的那座庙前放的鞭炮声的时候他想起了年头他奶奶也在那里给他求过一次签,算命先生说他以后是一位有钱人,生活会过得很好。几天后方慈也带他去求了他们的姻缘签,算命先生又说他们会一直相爱到白头到老,而且还能预言到他们将来会儿孙满堂家庭多么地美满。我总是恬不知耻地给自己美好的憧憬,祝小灿突然觉得可笑,神棍,他想到这词,他们都会瞎扯,当然要讨来求签的人欢心,否则那些人怎么会给他掏钱时还满脸堆笑。

    “非要我选择的话我会留下来跟你一起。”他们直到太阳在对面那座山的另一头一点点落下去村庄里大多数的房屋炊烟袅袅才起身走下山的,走到山脚下的时候祝小灿突然对方慈说。

    “什么?”

    “我是指如果你一辈子留在村里的话。”

 

 

    祝小灿回到家推开门恰好听见他的爷爷跟奶奶坐在园子里谈话的时候提到他的名字,但看见他走了进来便闭口没继续说下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爷爷把烟丝塞进烟斗口里后对他说,“快去吃饭吧。”

    “你们吃了吗?”祝小灿走到饭桌边问。

    “我们吃过了,”他的奶奶说,他奶奶似乎每晚都只会永无止境地以同样的动作做着同样的事情,坐在木板凳上把双腿伸直佝偻着腰织篓子,她身边已经叠着几只成品了,“你爷爷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找方慈去了。” 他盛完饭坐了下来轻声说,祝小灿每次都暗示自己在他们面前提起方慈显得理直气壮,但每次都办不到。

    “你就不能少见她一天吗?”她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抬起了头,“今天镇上的那人又来咱果园买杨桃,你爷爷找你不着,只能自己爬上树摘下了满满两箩杨桃,累的不说,你知道多危险吗?”

“又来了?他前两天才来进完货,我以为今天闲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每次都这么说。”他奶奶停了一下继续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怎么你还不明白。”

“爷爷你以后也不必爬树,多不方便呀,最多第二天我再送过去给他。”

“你奶奶不是跟你说这个。”他爷爷望了望他奶奶说。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奶奶说着放下了手中竹片并坐直了腰,“难道你就不能不去找她吗?”祝小灿没有说话,若无其事地大口嚼着米饭,“她妈妈克死了两个男人,现在都不敢再嫁人了,她一家女人都克夫,难道你就不怕?”

“别再跟我扯迷信,”祝小灿把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完,放下筷子说,“就算她妈克夫也扯她什么事?难道她家就这样世世代代克夫到了今日?这理就不荒谬吗?还有,”他把视线从他奶奶脸上移开,“你的媳妇呢?难道她也克夫?”

“别提她!”他奶奶脸色大变,厉声道,“我就不明白,我们村这么女人,就算村里没有其他合适的,镇上总有吧?你就不能找第二个吗?”

“不能。”他望了望他爷爷,察觉到他爷爷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发现,他爷爷每次都不会直接指责他的过错,而是把要说的话先告诉他奶奶,然后再从他奶奶的口中说出来,而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从他爷爷一贯对他的和蔼的语气来看,他爷爷是觉得要是这些话他亲口说出来并没有多大说服力。尽管祝小灿并不认为是这样,他觉得更多的是感染力。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最后他奶奶又拿竹片说。

祝小灿没再说话,他愣了很久后转身背对着他们,仰着头盯着几只飞蛾围着墙上的灯泡飞,直到他感到自己的眼泪还是要流出来的时候起身走进了房间,他现在才明白爷爷奶奶的意思,他们不能再承受痛失孙子之苦,当然,祝小灿并不相信克夫这一谬论,但这意味着什么?他慎重地告诉自己,意味着他一直渴望的梦想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噩梦,他不能离开他们,“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祝小灿的心里重复一次他奶奶的这句话,并且在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明白要是他离开了村子就是跟他奶奶所忧虑的结果一样,然而在此之前,他却没考虑过他们,他为此对自己感到沮丧,这些日子以来他漫无边际地把生活想得很遥远,却没有顾虑他们二老,最后在他暗骂自己大逆不道的同时想起了他的父亲,直到现在他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自豪地对人家说我父亲曾经就是这条村子的村长,村长父亲和他母亲经营了果园生意也很红火,这些都说明了在祝小灿七岁以前是个美满的家庭,但在他七岁那年父亲病死后这一切便随之破灭,她母亲第二年就跟另一个男人跑到了城里并结了婚,从此以后他和爷爷就接手了果园生意,而奶奶靠织篓子除了用在果园里就是担到镇上卖,这么多年来尽管他们过的日子还是比村里大多数靠田生活的家庭都要好,但生活还将继续,这几个月以来,单从祝小灿的主观意义来说,他是极不情愿一辈子就过着这种日子的。但现在呢?他把房间的门关上,然后对自己说:“除了逃避这样的生活离开村子,我还有爷爷、奶奶以及方慈。”

 

   

在祝小灿还小的时候就认为方慈是他身边伙伴中最好的女孩,主要是因为每次方慈的妈妈给她炸油饼她都瞒着其他伙伴偷偷地撕一半他吃,在那个时候他也每次大口地吃着油饼然后满嘴油腻天真无邪地对方慈说,你真好。有关油饼的故事他清楚记得在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的时候就已经向方慈表白过了,那天方慈把整个油饼让他吃,说自己已经在家吃过了,他热泪盈眶地接过油饼后鬼祟地把方慈拉到一边,煞有其事地问,你愿意做我家的媳妇吗?我奶奶说做我家媳妇能吃得好,还不用下田呢。方慈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着头说,好啊,我妈妈也跟我说过希望我以后不用再过耕田的生活,那我就做你家媳妇吧。祝小灿为此开心了好长一段日子,他跑回家告诉他奶奶方慈是咱家媳妇了,以后我就能常常吃到油饼了。

祝小灿为了方慈跟别人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他六岁的那年邻居的狗仔抢了他制作给方慈的弹弓叉,他知道后非常生气,跑到狗仔屋门口双手叉着腰大喊,狗仔你给我滚出来!但狗仔出来后却很快就把他打哭了,最后还是狗仔的妈妈把弹弓叉搜出来还给了他。另一次打架只是去年的事情,他听别人说住在村头的那人看上了方慈并开始追求她,然后第二天就叫了几个人(狗仔也在内)把那人打了。

然而在他长大以后他还是觉得方慈是最好的因为她的善良,就如他们曾经在一次煽情的对话中他告诉方慈女人所有的美德都在你身上了。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就开始认定方慈将会是他以后的妻子。也许是我开始懂得什么是爱情的时候,他多次这样想。他情愿把时间定得更早一些。包括现在,他一直觉得很奇怪,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趁早地娶方慈为妻,最初他想到的是成亲安家了便能逃开爷爷奶奶的阻扰,但后来他又认为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祝小灿见过方慈最伤心那次是在他们十八岁的时候,时值正月,春节的气氛还没完全散去她父亲却意外去世了,她父亲不会游泳,是捕鱼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才在河边找到她父亲搁在河滩上全身浮肿的尸体,那天晚上方慈和她母亲、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屋里守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痛哭,后来她忍受不了那种气氛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冲出了门口却发现祝小灿蹲在她屋的墙边,其实这天晚上祝小灿一直在黑暗中蹲在她家门口,他想安慰方慈却又不敢走进屋。后来他陪着方慈来到那条河的木桥上,方慈就在那里抱着他继续哭了整个晚上,然后哭累了便在他怀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当方慈在第二天天色还没有全亮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祝小灿的怀里眼泪又涌了出来,最后她注意到祝小灿也哭过,双眼红肿,她以为那是祝小灿触景伤情想起了自己同一遭遇的父亲,却不知道祝小灿更多的是因为看到她前所未有的悲伤而感到心痛,更不知道祝小灿整夜紧紧抱着她而没睡过。

 

 

一如以往祝小灿生日的那样,他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一大早便骑着那辆他父亲遗留下来已经褪色的单车载着方慈到小镇游玩,对于单车,他曾多次拒绝了爷爷为家里买新单车的建议,他告诉爷爷他要骑完这辆单车最后的寿命,然而他也跟方慈说过不买新单车并不是为家里省钱,而是他不忍心让这辆陪伴过父亲的单车就这样被遗弃在某一角落,所以他把单车上的铁锈刮去还经常把它擦得一尘不染。方慈每次坐在后座上都习惯搂着祝小灿的腰,甚至有时想到幸福的时候把脸贴在他背上然后仰着天大声说着她所臆想出的他们以后美好的生活。单车依然是经过笔直的田间小路后再绕着山脚下的泥路才来到那依然贫穷的镇上。

准确地说,其实祝小灿并不是到那里游玩,那里也没给他多大的向往,用他的话来说,镇上只有木偶戏才让他和方慈感兴趣。他们每年其中一人生日都要一起来看一场木偶戏,尽管使他们感到遗憾的是在所看过的木偶戏当中绝大多数故事到了最后都是悲剧,但他们始终认为傀儡被人们在布帘用几条线操控得栩栩如生比真人所扮演的更有吸引力。而且他在很早之前就发现自己非常沉醉那种感觉,在露天的戏园里享受着早上柔和的阳光靠着方慈享受着爱情并同时享受着台上精彩的木偶戏。

但这天他发现来看戏的人们一年比一年少,戏园一年比一年冷清,然而走出戏园后他感到这次自己除了木偶戏给他纯粹的感性欣喜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表现出过多的兴奋,他左手牵着方慈右手推着单车沿着街边走,直到走出了小镇他停下脚步,“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长大后要进木偶戏班子,要做一位出色的幕后扯线的人吗?”

“嗯,”其实方慈早已经发现,一路上祝小灿沉默不语是在思考着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并且她心里也清楚他的困扰,“你还说过这样的演员喜怒哀乐都不必让观众看见,默默地藏在布帘后面让木偶演绎出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对,”祝小灿转头望了望身后的小镇,“那时候的想法有点可笑。”

“并不可笑,”方慈立即说,“只是现在看来那样的生活并不令你感到满足。”

祝小灿没有说话,眼神变得迷惘起来。在我身上满足这一词已经失去了准确的概念,他跨上车单车后想。

“不如现在就让你满足一下,”方慈笑着说,“你坐后面让我来骑。”

祝小灿笑了,说:“你还敢来?记得上次我们都栽在人家的田里吗?”

“这次不会的了,怎么能让大寿星又栽在人家田里呀,”方慈继续说,“这里没田地呢。”

由于方慈脚踏的力气不足,以至单车刚起动的时候没法平衡而左右摇晃,祝小灿见状连忙跳起来推,车子平稳后他再跳上后座,但他这一举动又使车把强烈地摇晃,然后才缓缓前行。“我说我行是吧?”方慈很快就自鸣得意地说。“行,”祝小灿说,“只是缺乏安全感,前车可鉴,我已经作好随时跳车的准备了。”

后来方慈把单车在村口靠边停了下来,她一脸神秘地叫祝小灿在这田边等她回来,祝小灿还没来得及问原因她就骑车走远了。“骑慢点。”他对着单车喊。他突然觉得很累,就在田边蹲了下来,注视着不远处正在干活的一对老夫妇,直到他感到迎面而来的风还是无法缓解这些日子以来持续高温的侵袭他躲进前面那间农民用作休息的破竹棚里,然后在他想不明白那对老夫妇怎么还能忍受长时间在烈日下干活的时候他躺下在搁在竹竿的木板上,透过铺在棚顶的稻草的空隙仰望着天空才奇怪快年边了天气还没转冷,为此他预感到这似乎将是一个不寻常的年关。他在这时候想起了北方的雪花,临辍学前他在小学课本读到了雪花这一词,然后在镇上唯一看过的一部黑白电影上看到了满荧屏雪花的飘落。以后有机会一定去北方感受一下这里一辈子也看不到的雪,他想。

方慈走了进来他还处在对于未来的沉思中而毫无察觉,然后方慈的笑声把他吓了一跳,后来更为方慈神秘兮兮地叫他脱衣服而吓坏了。“我们就在这里?”他望着外面的田里的村民惊讶地问。

“其实也不用脱了,”方慈把藏在身后的毛衣递给祝小灿说,“直接把它套上去吧,看合不合适。”

这一天无疑他被突如其来的感伤困扰着,他把毛衣穿上的同时没能为自己竭力的寻找而得知这是来自哪种感情的蕴藏,头从毛衣的颈部伸出来的时候顺势望了望那一片天空,但那净蓝的颜色似乎不是为他灌上情感的铺垫。方慈掩着嘴笑出了声他才回过头来,“你穿反了!”方慈指着他叫。

“行了,”他把毛衣往下扯了扯,说,“你看看,非常合适,你织的?”他本应该让方慈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惊喜,但发现心里的想法拉动不了脸上的神经。

“嗯,”方慈点了点头,说:“怎么样?好看吗?”

“你能允许我说不好看吗?”他同时抑制情绪而扯出笑容以示这只是一个玩笑,希望在这时候他们之间能有个轻松的气氛。

“就算你觉得难看也要收下这份生日礼物,”方慈立即敛起脸上本来即将展露更灿烂的神情说,然后走到一边坐了下来,她拽着祝小灿的衣角让他坐在她旁边,“真的不好看吗?”

“骗你的,”祝小灿看着她委屈的样子笑了出来,“本来就好看,加上是你一针一线织的所以就更喜欢了,真的。”

“我知道你现在这句话才是骗我的。”

“我发誓,”祝小灿站了起来说,“刚才那句并不是谎话,为了表示我的真诚,一会我就穿着这件长袖毛衣顶着烈日跑回家,你愿意的话你还能骑上单车尾随着我以作证实。”

方慈扑哧笑了,说:“人家还以为我跟着一个傻子呢。”

“你什么时候学会织毛衣我都不知道啊?”

“干嘛要让你知道啊,我要我妈教我的。”

“累吗?”

“没什么的,其实也不是很难,不过织给你也是你的荣幸了。”方慈笑着说,他没有告诉祝小灿这是她花了三个多月,至少五次以上织了一半然后拆了重织才得以完成的。

“我能穿在身上是你的荣幸吧?”祝小灿坐了下来说,“那就好了,以后你要多生几个孩子,反正他们也冷不着了。”

“你也想得太遥远了吧,要不你来生,十月怀胎也算了,孩子出来的时候多辛苦啊,为了孩子你就舍得这样折腾我了?”

“其实我也只是为你好,你想想看,等老了就只能靠孩子让我们享福啦,村里的人都这样想的,而且你看,你屁股大好生养呢,就算我能生也不值,我生一个你能生一对了。”

“你屁股就不大?!”方慈把祝小灿推了起来说。

“我的当然比你的小得多,要不咱们比比看。”

“不跟你胡闹了,”方慈说,“其实有时我觉得以后的事情真的很遥远。”

“对,以后是未知数,我们将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突然对方慈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感到意外,“但无论怎样,而且我坚信,遥远只是对生活而言,与我们无关。”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方慈再次把祝小灿拽下来坐她旁边,然后把整个身子靠过去,“但就好象你所说的,以后是未知数,它始终包含着一切,我很多时候都担心着这个。”

他望着方慈,直到方慈说完话他把视线投在田里的那对夫妇上,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方慈身上,说:“是不是因为我对说过我要离开村子你才开始担心这些?”

“不知道,”方慈为祝小灿把穿反的毛衣脱下来,折叠后轻声后说,“也许吧。”

祝小灿愣怔着,“还是让我穿在身上吧,”他说着夺过毛衣,同时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意愿都能只从自己的心底上臆造,甚至包括那些常常令他陷入迷惘的。他很快就把这些疏忽归为自己那强烈的欲望到导致的自私行为,然后一下站了起来。方慈抬起头盯着他,他显得不知所措地绕了一圈在她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看到那对老夫妇吗?”他指向外面说,“你说,要是我们老了也像他们一样,你甘心吗?”

“我想两人走到最后还能相亲相爱还是快乐的,”方慈想了想回答,“即使日子艰苦。”

祝小灿没再说话,看着那位老人扯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为妻子擦汗他微笑着起身在方慈的额头上深吻了一下。最后走出草棚尽管他还执意穿着毛衣但发现灼人的太阳出乎意料地没能把抑郁的情感推至极点。

 

 

尽管祝小灿早已预料到在他生日的这天他的母亲会回来,但他走进屋看到她的时候还是露出惊讶,自从他的母亲跟别的男人离开这个家那年起他就从为喊过她作母亲,然而对她欢喜地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她旁边坐下来的那份热情他还是未能作出冷峻的抵抗,由于每次都想到她离家前的童年幸福以致他无法如愿地掏出一直埋藏心里的话而对她进行一次恶毒的数落,他坐下来后发现自己对她的母亲的浓妆艳抹以及所散发浓重的香味越来越感到厌恶。但他很快就注意到,即使她母亲每次回来都使家里的气氛变得不好,但这次却甚至达到了冷僵的局面。

“你自己跟他小灿说吧,”他的爷爷叹了口气往屋外走说,“他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们都应该尊重他的决定。”

“什么事?”祝小灿问,他看见一直在后园里的奶奶朝屋内扫了一眼,然后喃喃自语地低下头继续织篓子,那神情看上去更像在诅咒,很明显奶奶根本不想接近每年在祝小灿生日都会回来过去的媳妇。

“小灿,”他的母亲把椅子拉得更近一些坐了下来说,“你爷爷说得对,你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自己作主,更应该为自己的以后作个打算。”

“到底是什么事?”祝小灿有些不耐烦了。

“跟我一起生活,”她注意一下祝小灿的表情然后继续说,“你应该过上城里的生活,别一辈子窝在这村里。”

祝小灿懵住了,张着嘴要说点什么,但始终没法下定决心说出来,他再次望了望屋外,发现爷爷和奶奶在这时刻都谨慎地把目光投在他身上,但随着爷爷的一口烟吐出来他们佯装着又把注意力转移别处,他心里知道,这些年来他们所有忧心将会凝聚在这一时刻。

“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回来,”他的母亲继续说,在她回来之前她就明白这事情最大的阻扰是什么,“我会每个月给他们寄生活费的。”

接下来很长时间祝小灿都没说话,他觉得自己在这时候应该要非常清醒,他跑到天井洗了个脸,但再次走进屋内面对着他的母亲还是发现自己难以下决心,直到他注意到烟斗上的已经没有了烟丝他的爷爷还毫无意识地使劲地吸着他转过身来开始对母亲摇头。他看见他的母亲脸上顿时变成绝望的神情,“对不起,”他说这三个字只想让他的母亲想起当初她提着行李从这个家走出去站在门口后对他们说这句话的情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明白他母亲是多么的决绝后他几乎是失去了理智冲了房间闩上门哭了一整天。“报应来了吧?”他认为现在能有足够的勇气说得更多一些,但最后他看见他母亲的头一点点低垂下去而沉默着他放弃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这回祝小灿望出去的时候看见爷爷奶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当目光相触的时候他们便回过神来马上继续工作,他的爷爷塞进了烟丝点了火深长地吐出第一口烟,似乎吐走了多年来的积虑。他的母亲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泪流满脸,以致他突然很有冲动想拥抱上去叫她回来这个家,最后他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很快就明白事实至此这个已经演变成不可能的要求。后来他看着母亲掩着脸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口她还是对他艰难地吐出那三个字,“对不起。”同时他也知道不再可能听到第三次。

这天晚上祝小灿尽管很早就入睡,但睡得并不沉,除了自己作了个噩梦被惊醒外从三更开始还连续四次被园子里的鸡啼吵醒,天色微明的时候他第五次被吵醒他翻了身后决定下床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并跑到了方慈那里,他突然想告诉她昨天所发生的事情并打算在她家门口等她睡醒出来,他要让方慈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放弃了到离开村子的想法,这是唯一对他母亲的到来能牵连他们并值得欣慰的消息,即使他在前一晚上还为自己对母亲的做法感到悲哀,但对于这一切以及他告诉母亲这是报应都是因为在很早之前他听闻过她的第二个男人没有生育。然而现在他坐在门阶上能想象到方慈听到这些后是多么的欢喜。但后来这情景延迟到了下午,这都归咎于天还没全亮他就开始坐着打瞌睡,直到一些村民扛着锄头从他身前走过而方慈还没出来的时候他跑了回家继续睡觉。

 

 

自从在祝小灿生日的那天方慈告诉他那对在田里干活的老夫妇是快乐的,更因为当天下午他拒绝了他母亲的想法后开始,那种太大的落差使他感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坦然。他开始循从方慈的观点认为即使不离开村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始终能营造出他们所渴望的幸福,以致在这些日子里他着手计划在他过完二十二岁的生日就娶方慈过门,当他把这些告诉他爷爷奶奶的时候一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们没有阻拦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清楚自己拒绝跟母亲生活一事已足以抵消他与方慈在一起的问题,但当天晚上他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奶奶还是推门进来了,后来想起来这一晚在他的印象中是单独跟奶奶最长时间一次的谈话,一开始他奶奶绕了个大圈才说到既然他选择不跟母亲生活那以后的生活还是由他来决定,“我和你爷爷都老了,剩下的日子也不长了,”他奶奶说,“我们只是不愿看到好好的一家人最后只剩下我们二老独过晚年。”后来他奶奶越说越煽情,在提到他的父亲的时候他的奶奶哭了出来,他鼻子一酸,把脸扭到一边,“好了,别说了,奶奶。”“让我说最后一句,你爷爷,”他奶奶继续说,“他一辈子都那么心软,他从来没骂过你是因为他每次狠不下心来,他想跟你好好谈谈又觉得别扭……”“好了,别说了。”祝小灿打断了他奶奶的话,同时眼泪溢了出来。

天气在大年的前十天毫无征兆地骤然变冷,而且气温大幅直线下降,祝小灿听村里一些老人回忆,这是他们活了快一辈子也极其罕见的寒冷。除夕那天方慈一大早就拉着祝小灿往山边走,直到远远看见了庙堂他才意识到方慈的意图,本来他想挣脱出手告诉她不想去的,但方慈兴奋的样子使他又不愿意扫兴。每年都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特别多香客,等了很久才轮到他们,跪下来的时候方慈贴着耳边告诉他:“这次是特地为我们祈福的,你要诚心点。”然后在旁边的庙丈开始对着神像诵经念佛的时候她虔诚地合上双手并闭上了眼睛,尽管祝小灿很早就认为这只是一个徒劳的礼佛,直至他看到方慈跟天神默告完自己的愿望满意地睁开眼后他才意识到这仅仅是给人们求个心安理得的仪式,所以最后他还是顺方慈的意诚心的祈祷也只是为了图个安心,即使他在点鞭炮的时候想到这只是人们的自欺欺人的做法并为自己感到可笑,然而鞭炮在他漫不经心之际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后来他抱着掩住耳朵的方慈看着一点点往上爆散的炮屑说:“我们会过得很好。” 这是他刚才祈祷的愿望,同时他也知道方慈还是听不见。

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祝小灿不由自主地反复想到自己会守着那平静下来的情绪等到他们结婚的那一天,以及生活上一些很微小的细节都能令心血来潮地联想到将来,并且坚信稳定的果园经营会延续他们成家立室后的安乐日子,即使他很快就意识到情感只是改变了方向但毋庸置疑还在膨胀着,这足以让他感到满足,他想到至少这样他们能比那些村民过得更与世无争。当然,方慈永远是这些构想的前提。

从年初一起祝小灿就穿上方慈织的那件毛衣,直到年初六方慈才执意为他脱下来洗。他认为这个春节是他半年以来所被思想困扰的结束,“也意味着生活面临新的开始。”他告诉方慈。但方慈并没有接着说些什么,反而是他继续地一味说下去,在他说到他以前所提及过的要全村的人都喝上他们的喜酒的时候他看着方慈皱了眉头而不得不停下来,“怎么了?”“没有,”方慈马上对他笑了笑,“也许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直至正月十五的前一天他才明白方慈的那句话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那天他们几乎绕着村子以缓慢的脚步走了一圈,黄昏在天边完全消失的时候他们在木桥上坐了下来,他倚着方慈丝毫不动地望着远处的山头似乎在寻找晚霞的足迹。“当时我还没确定,”方慈继续说,“听到他们谈话的时候我还告诉自己也许是听错了。”祝小灿还是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那边,他在想有没有办法让太阳从那里升起来。“直到今天早上我舅舅告诉我,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勉强。”

“对,不能勉强,太阳沉下去了就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再看到晚霞。”

“什么?”方慈看着祝小灿,然后再重新把目光移向桥下的河水上,“我妈妈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我舅舅跟我说在我弟弟长大之前家里所有的负担都压在我身上了。”

“什么时候走?”祝小灿坐了起来问,而对方慈的解释似乎置若罔闻。

“后天,过完正月十五,”方慈说,“还记得吗?我爸爸就在这条河里也是正月离开我们的,舅舅也许说得对,我不能再让妈妈熬下去,在我出来见你之前答应了这事,进城到他厂里干活。”

“然后也跟他一样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祝小灿突然感到眼前扑面而来的紊乱,他跑到桥下用冰冷的河水往脸上泼。

“不知道,其实我想过了,”方慈停了一会说,“要不我们一起去,我跟舅舅提过这事了。”

“等我们结婚后我是有义务抚养你们一家人的,那时候他们也是我家人了。”祝小灿重新坐下来望着方慈说,尽管他知道对她而言这句话已经毫不感染力,但同时他也清楚自己只能这样说了。

“不一样的,而且我妈妈也不会同意,”方慈抓起祝小灿的手开始泛红着眼睛说,“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祝小灿没再说话,准确地说他没再找到能说的话。他不敢想象像牛郎织女那样一年才见一次甚至情况更坏的话她在那个相隔千里的地方开始另一段情缘的情景。有些事情确实很难预料,他想,譬如今天。他看见方慈的眼泪划过脸庞然后透过冰寒的空气融入河水里后他紧紧地从背后抱着她,直到夜色完全降临,冷风开始在他耳边呼啸不停。“好吗?”方慈回到家门停住脚步的时候抬起头再次问祝小灿,“后天早上七点钟出门找我,我们一起出发,好吗?”“在我拒绝母亲的那次就跟你说过还有另一个原因。”眼泪在他转身离开后终于涌了出来。

正月十五那天祝小灿从早上在床上睁开眼就没有出门,整天把自己闩在房间里,直到晚饭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再次一同来敲门他才想到这顿是团圆饭才走了出来,他并没吃多少,把菜夹满在饭面上而淡而无味不停地吃底下的白饭,放下筷子后才意识到碗里剩下的肉菜没有动过,似乎这样做只为了掩饰心中的某种欲望,在他听到墙上的古钟响了七下的时候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抬起头却发现他们一直在盯着他,最后他意识过来自己已经一动不动地愣了很久,“你们慢慢吃吧。”他说着起身往房里走,关上门后想到其实他们也一直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这一整夜祝小灿没有丝毫睡意,他想也许前一晚睡得太多了,然而躺在床上开始耐性地数着每隔一小时外屋的古钟所响起的下数,他发现这时隔之间出现了他从未感受过的漫长,在他数到古钟响了六下的时候他下了床收拾行李,然后再躺下床等待下一轮钟声的响起。但他先听到的是外屋传来的脚步声,他知道奶奶将要担着篓子步行到镇上摆摊,同时惊讶着自己从不知道原来奶奶每天都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门了。他奇怪过了一夜还是没感到困意的来袭,在钟声响起他准时开门出去的时候才记起其实在前一晚他也一夜没能睡着。

他往方慈家的方向走的途中莫名其妙地胆怯起来,但在到达她家的前一岔口他却拐了个弯并跑了起来,这时才发觉自己心里根本没这个意愿,行李还安静地躺在床上。出了村子后他跑得更快了,穿进林子后感到更多的雾水往他脸上沾,然后他在林子的另一头跪了起来,在他父亲的坟前他脸上的水滴终于滑了起来,同时痛哭声透过积压在林子上方浓重的雾气一路往上飘,他似乎听见了长途客车发动时所发出的引擎声,他试图哭得更厉害些以致这些声音根本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的,但发现依然掩盖不了那在林子里萦绕令他恐惧的汽笛声,他注意到太阳在另一边山头升起来了,他一直盯着很久,直到眼前一阵晕眩他瘫倒了下去。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也许是潮湿的地气使他感到寒冷,又或许他似乎在梦中听到了方慈喊他的名字,他从坟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一会还是隐约听到方慈的声音,直到方慈从身后跑到他面前他才知道那不是幻觉,方慈抱着他的脖子一下哭了出来,他懵住了,然后伸手遮挡住使他刺眼的阳光,“你还是没有来!”方慈抽泣着说,“我快把村子你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他发现阳光始终能透过指缝刺进他眼里,他干脆把头伏在方慈的肩膀上,“你说过的话要算数,以后要养我了。”他紧紧抱着方慈,同时眼泪渗进她的皮肤上。

 

 

 

 

【编辑按】

      温暖的事情,温暖的爱,在情节怎样曲折,文字怎样刻意冷静的文章中,仍然是暖人心怀。

                                                  编辑——呼呼洁

                                                    2007-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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