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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语学院的长发美女

时间:2007-05-01 00:00:00     作者:杨熠      浏览:9561   评论:0   

 

作者简介

杨熠,1982年出生于河南省郑州市。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溪沙龙文学社副社长。

 

 

    亲爱的朋友,你不要说话,让我来告诉你。当你来到这所大学的外国语学院的时候,你会感到一些异样的气氛。你走在教学楼的走廊里,你的前后左右都是年轻的女大学生,空气是暧昧的,空气里弥漫着雌性动物身上发出来的体香。中午放学的时候,这种气味越发浓郁起来,熏得你神志不太清醒,沉浸在喝了二两白酒的微醉里,而你和其他若干男生,就像被面包夹住的香肠,在女大学生组成的人流中前行。她们的长发和笑容在你的面前闪来闪去,阳光在她们的脸上打出耀眼的反射,你只感觉自己在看一场不知名的法国电影。

亲爱的朋友,你注意到了吗?在起了薄雾的清晨,她们躲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河边,树下,或是草地上,在用不同的声调朗读你永远不会听懂的各种语言。还有一些人抱着收音机,那是美国之音或是英国广播公司的广播。中午,她们会在食堂里打上五毛钱的青菜和两毛钱的米饭,吃上几口就全部倒掉,以至于热心的厨师伯伯要教育她们“多吃一点身体好”。在周末,她们也会出去疯狂一下,早上三五成群的出门,晚上提着大包小包地回来,一个一个既疲惫又兴奋。

若洁就是她们中间的一个。

在大学的第二个学期,若洁就和她的那个在高中认识的男朋友在校外租房子住了。两室一厅的房子不算大,但对两个个大学生来说足够了。若洁是经过精打细算的,两个人分摊房租和水电费用,实际上比住宿舍贵不了多少,但舒服得多,起码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晚上也休息得好。两个人把房子布置得很温馨,睡房里摆满了若洁的玩偶,长毛熊沙皮狗什么的,有从家里带来的,也有上了大学以后买的。早上他骑着单车载着她一起上学,傍晚回来后买点吃的,或者自己做点什么。晚上两个人就在床上做爱,他们像两只小兽,嘶嘶地叫着,互相撕咬对方。那几个星期,若洁觉得自己爱死他了,他把她一次又一次的抛上快乐的顶峰,而若洁总是想要,总是觉得不够。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只气球,每次被针扎破后就很快被欲望充盈起来。

但是现在他不在这里了,那个学韩语的男朋友被派到朝鲜实习去了,期间是三个月。时间不长,当然也不短。到了朝鲜这种斯大林主义的国家,再想和外面联系怕是就不那么容易了,在加上近年来又是闹饥荒又是核危机,搞得这次实习多少有了点生死离别的味道。临行前的晚上,两个人又痛痛快快地做了一次爱。第二天早上,若洁醒来,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她坐在床上,窗外正是阳春三月的季节,早春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起床,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有必要好好安排和计划一下这三个月的生活。

 

在大学里的日子像往常一样无声地滑过,但若洁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上课老是走神,不知不觉中思绪就会溜到教室的外面。窗外,教学楼前面的空地上,种着一排木棉。春天正是木棉盛开的季节,每一株树上都挂满了粉红的花朵,有风吹来,花朵们就兴奋地舞蹈起来,而每一株树都像一团在阳光下燃烧的火焰。若洁已经是第二次在这个大学里见到木棉的绽放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的眼前还很迷茫,对自己,对未来,还很朦胧。现在,她清醒地多了。比如,现在她就清醒地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虽然她并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有预感。

星期三早上的第一节精读课,轮到若洁做课前演讲。她找了时代周刊上的一篇评论,改头换面,再加上几段自己的感想,就成了很漂亮的一篇文章。若洁好久没有找到这样的感觉了,她觉得语言就像溪水一样从她的心里流出来,有韵律,有起伏,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句子中间都紧紧相扣。英语果然还是长于议论啊,她想。第二天早上,若洁一早就来到学校,想要再好好准备一下。可是没有想到,刚刚站在树下,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一开始,若洁以为这只是因为没吃早餐的缘故,可是这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在一个上午出现了好几次,做演讲的时候,有两次忘了词,不得不停顿下来。原本应该十分精彩的演讲就这样灰溜溜地结束了,若洁这一天都过得无比沮丧。中午若洁约了文文在食堂吃饭。

午饭是食堂最喧闹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恨不得把食堂的每一点空间都挤占掉,外国语学院近两年成倍地扩招,但食堂和教学楼都没有扩大,本来安静冷清的校园变得越来越像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了。若洁和文文在食堂里边吃边谈,但它们不得不放大嗓门。

若洁说,这个学期,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文文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若洁。

他去朝鲜了,要三个月的。若洁赶紧解释。

文文说,小姐,说话不要大喘气,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吗?

在若洁搬出宿舍之前,文文和若洁是一个宿舍的,因为两个人都来自北方,所以从一开始就有了一份亲近感,大一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但自从搬出去住后,若洁和文文就接触得少了,只是上课下课的时候在走廊上说几句话。虽是这样,两个女孩都很清楚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

若洁问,你去吗?

文文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刚走几天你就寂寞了?孤枕难眠啦?终于想起我来啦?

若洁马上搂住文文,暧昧地说,亲爱的,都是我不好,其实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是我今生今世的唯一。

当天晚上,文文就搬了,其实她也巴不得赶快离开那个吵吵闹闹的宿舍,和若洁住在一起呢。

晚上睡觉前,若洁告诉文文自己早上身体难受的事情,文文想了几秒钟,忽然大惊失色地说,若洁你该不是怀孕了吧。若洁也是一愣,她很快就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她的脸有点发白,长发散乱着,呢喃着说,应该不会吧,应该不会吧,我们一直都……

文文说,若洁你太不小心了,这种事情会很麻烦的。

若洁有点自我安慰地说,也不能这么快下结论,也许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吧。

这天晚上若洁很晚才睡着,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夜静地有些可怕,遥远的村庄传来了狗吠。

 

若洁怀孕的事很快得到了证实。

那个黄昏,若洁坐着公车从医院返回学校。尽管她本来并不相信情况有这么严重,但出于慎重考虑,她还是没有到学校的附属医院检查,后来的进展说明她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车上挤满了刚刚放学的中学生,他们都穿着绿色的制服,嬉嚷吵闹着,还有两对背着书包的学生情侣相拥在一起。若洁看着他们青春飞扬的笑脸,觉得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实际上还并不懂得生活或爱情,他们还是孩子,但正因为是这样,他们的一举一动中都透着说不出来的清纯和可爱。还是中学时代好啊,若洁这样想。若洁的中学时代是在一个北方的内陆城市度过的。不像广州这样张扬和奔放,那座城市是朴素的和沉静的,街道两旁种着整齐的,深绿色的榕树。生长着榕树的街道总是冷静地对待每一次四季的轮回,若洁觉得,在她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六年中,几乎每一次四季的轮回都是在重复它的上一次,没有什么是在改变的,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年龄和身体。街道的每一个拐角处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只有在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人,才能领会这个城市所特有的密码,才能洞悉这个城市所有的秘密。若洁的中学也掩映在高大的榕树中,若洁和她现在的男朋友就在操场上最大最老的一棵树下相识,他第一次在那树下牵起她的手,第一次拥抱她,那段日子就像在做梦一样,他的目光和他的爱抚,都会让她一连几天整晚地失眠。初秋的夜晚,他在树下搂着她,他用他略带粗糙感的手掌抚摩她的手臂,只是抚摩她的手臂,他的手来来回回地在她的手臂上摩挲,先是手心,然后是手背,每一次他的手滑过她的肌肤,都让她颤栗,并且在战栗中期待下一次战栗。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架尘封了一个世纪的钢琴,正在被弹奏着,她觉得在爱情中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夏天的傍晚,他会在树下等待穿着一身绿色连衣裙的若洁,然后两个人一起去音像店买最新的港台大碟,他们是买磁带的,那个时候,在那个城市里,CD还不像现在这样的普及,还是少数人的奢侈品。若洁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总是能买到好听的磁带,尽管若洁对他所钟爱的重金属摇滚并不感兴趣。而现在,CD越来越便宜,越来越多,但能够打动人心的歌却越来越少了。听来听去还是九十年代的那些老歌,苏慧伦,张信哲什么的。前几天,若洁还顺路逛了一下附近的音像店,她吓了一跳,全是不认识的新人,若洁一边感叹自己老了,一边溜了出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没脸再去逛这种地方了。

那时候的若洁还是留短发的,留着短发的十七八岁的若洁喜欢打网球。上了大学以后,不知道怎的,就不再打了。学校倒是有很高级的室内网球场,免费对学生开放的,但若洁就是提不起兴趣来,上完课就想呆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有几次若洁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去的,但到了时候又气馁了,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太没志气,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若洁留长发也是上了大学以后的事。进了这外国语学院,她很快就发现,师姐们都是长发的,更绝的是,自己的班主任,那个三十多岁留美回来的美女博士也是一头飘逸的长发,若洁也就跟着大家一起成了长发美女。文文有时候打趣地说,外语学院都是一个大长发美女领着一群小长发美女。文文这样说的时候,若洁却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她感到已经找不到那个留着短发的自己了,她在岁月无声的划痕中湮没了自己的脸庞。

 

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若洁的生活就被改变了。文文是唯一知道此事的人,那天晚上若洁一回来,就一副受了打击,精神恍惚的样子,文文就明白了。

你准备怎么办?文文问。

我不知道。若洁呆呆地说。

若洁,你们真是太不小心了,文文埋怨说,你们两个呀,真是太不小心了。若洁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红着脸低下了头,喃喃地嘟囔着什么,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像是自言自语。

文文叹了口气,说若洁你别胡思乱想了,这个周末去医院打掉算了,除了我谁也不会知道的,不知不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若洁不吱声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文文说的都是正确的,打掉这个孩子是最好的选择,不仅如此,而且几乎是唯一的选择。若洁不缺乏理智,但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预感到,这样做会带来一些她无法预见的后果,这些后果很可能会给她的生命染上一层无法洗去的淡淡底色。她才因此觉得心慌,不安。现在看来,若洁真是个预见能力很强的女孩,这么说也许是有些玄了,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居然都证实了她的预感,只是她没有预见到,这整个事件也让她得到了很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文文的责备和催促下,若洁终于暗暗下了并不坚定的决心,她已经决定要把这个孩子打掉,她躺在床上,屋子里一片漆黑,文文已经睡着了。她在黑暗中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正确的。

接下来的几天,若洁上课都是无精打采的。要命的是,教精读的老师,那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微微有些发胖。人家虽然在英国读的博士,却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式的女人。她喜欢在课堂上讲起自己那个刚刚上小学的儿子,他的语文水平怎样进步地快,他在学校里怎样和别的孩子打架,等等。以前若洁只是听,只是觉得好笑,老师也想活跃一下课堂气氛嘛。这几天,若洁才觉得,老师的课堂闲谈实际上已经影响了自己的思想,它还发现,自己是个很容易被别人影响思想的人,她甚至悲观地觉得,自己上是没有什么个性可言的。当老师再次谈到她那个令她感到骄傲的儿子时,若洁不得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星期四早上的第二节课,老师迟到了五分钟。当她到的时候,同学们发现,她牵着一只小手走进了教室。老师说,来了个新同学。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怯生生地躲在妈妈的身后。教室里一下就热闹起来了,女大学生们都显示出和蔼亲切的神色,争着和他打招呼,都说,坐在姐姐这里吧。他如此有艳福,使得他更加张皇失措起来。学校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他不舒服,上吐下泻的,老师说,我就去把他领回来了。大家赶忙说,老师你回家好了。老师摆摆手,说你们自习吧,把第2单元的练习做完,我就在这儿,有问题就问我。

那男孩看来是真的不舒服,他躺在妈妈的怀里,两条细胳膊搂住妈妈的脖子,脸埋在妈妈的胸前。而他的妈妈,生了孩子后稍微有些发胖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则抱他在怀里,安详地坐在窗户边上。母子两个偶尔会交谈两句,那是喃喃细语,外人都听得不真切。窗边有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还有风吹进来。若洁看着他们,她觉得这一景真是美极了,她情不自禁地呆住了好半天。

若洁星期五上午只有一节课,也就是说,她每个周末有几乎三个整天的休息时间。星期五上午,若洁终于下定决心要到医院去了。她花了很大力气说服文文在家里等她而不是和她一起去医院。若洁咽了一口唾沫,走出了家门。

等若洁到了妇产科外的时候,前面一个患者已经进去了。若洁觉得自己紧张地要死,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坐下来,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手心不停地出汗。今天的医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廊里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个护士走过,高跟鞋在花岗岩地板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那声音在整个走廊里回响,这更增加了若洁的恐惧感。

医生办公室的门开了,若洁一扭头,见鬼了,她看见老师和他的儿子走了出来。老师礼貌地微笑着,李若洁,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啊,是啊,我去住院部探望一个朋友。若洁太惊讶了,她不是惊讶能在这里遇见老师,而是惊讶自己的反应居然能够这样快。她低头看着那男孩,还是怕生,抱住妈妈的腿想把自己藏起来,但气色明显比前一天要好的多。您孩子好些了吗?若洁问。

好多了。老师说,今天主要是给他看病,我也顺便来给自己开点药,学校诊所有很多药都没有的。

那太好了,若洁说。老师说,那我先走了,她拉着儿子的小手挥了两下,跟姐姐再见。若洁也跟他挥手,再见,老师再见。

若洁长长地出了口气,她觉得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光了,她呆呆地站在走廊里,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母子俩离开的方向。突然,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护士手里拿着挂号单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是李若洁吗?

若洁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你找错人了。

若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总之她是受够了惊吓。但是,在回来的公车上,她看到的一幕一幕却记得清清楚楚。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她的小宝宝又是逗又是亲,又是教他叫妈妈,忙得不亦乐乎。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扶着他的母亲上车,他的母亲已经两鬓班白。还有一个母亲一路上一直在数落她上小学的女儿,学习不刻苦只知道看动画片之类的。仿佛全世界母子深情的画面都在这一天涌到若洁面前了。

文文在家里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床铺收拾得舒舒服服的,还买了很多若洁喜欢吃的东西。她一看见若洁一脸狼狈地开门进来,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若洁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不是已经下了决心的吗?文文说。若洁搂着文文,不住地流泪,不住地说,他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妈妈啊。她只是重复着这两句话,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若洁都沉浸在做妈妈的幻觉中,她甚至还去逛了妇女儿童用品商店,她特别感兴趣那些婴儿玩具或是尿不湿,如果这时有人撞见了她,一定会觉得超级无厘头。她在想,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长得很漂亮,如果长得不漂亮,她还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呢?这个孩子的学习会不会好呢,要知道,“学习好”是所有中国孩子无法逃避的巨大压力,他会喜欢什么科目呢,他会不会像他的爸爸妈妈一样去读外语专业呢?若洁发现,躺在床上抚摩着自己的肚子,想象着这个孩子的将来,仅仅是这样,就是一件多么有趣,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

若洁不是没有想象过后果,但是眼前,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承认自己是一个被冲昏了头脑的人。她总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这个孩子,她认为那是不道德的。身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怎么能孕育一个生命然后又把她杀掉呢?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做这样残忍的事情,那不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情,哪怕因此要承受多么巨大的灾难。当她下定了决心的时候,她感到了一股悲壮的情绪。

若洁只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文文,别人谁也没有说。虽然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一部分的理智,但还没有到故意去找一些不必要的风险和麻烦的地步。看着若洁坚定的目光,文文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她用力地握着若洁的手,心里的感情非常复杂。

一天晚上,家里来了电话,是若洁的妈妈。当然,按照惯例,先是一阵问长问短。若洁总是会烦的,她会说,妈,你问的问题也太弱智了,拜托,你进步一点好不好,都什么时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但这一次,她总是轻声地附和着妈妈。可能是妈妈感觉出来有点不对劲了,就问,若洁你怎么了。若洁被这一问,就更加伤心起来。若洁你哭了,怎么回事?不舒服了?到底放生什么事了?妈妈开始紧张,语速明显加快,语气也重了起来。若洁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她应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应该把自己的麻烦通过电话线传到家里去。她赶忙说,没事,广州这两天太热了,心里挺烦。妈妈就说,你从小就没福气,上小学的时候小学没空调,上中学的时候中学没空调,上了大学大学里还是没空调,还是在广州那么热的地方。现在你走了,你上的小学和中学都装上空调了。明天我给你们辅导员打电话,给学校提提意见。若洁笑了,是真的笑了,不是装出来的。说,妈,别,千万别。跟辅导员说了也没用。

挂了电话,若洁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和妈妈聊过几句,让她这几天绷紧的神经得到了一点放松,也让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若洁的童年是在北方的草原上度过的,若洁从来没有和现在的同学说过,他们一定不会相信,那和现在的自己差别太大了。若洁出生的时候,八十年代才刚刚开始,一首叫《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正在全国范围内流行。若洁的父母都很忙,就把她送到她祖母那里。现在想起来,若洁那时的生活正是现在城里人最向往的“亲近大自然的生活”。碧绿的草原,碧绿的山峦,还有牛羊为伴。实际上,若洁对那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人的记忆就是这样,时间一长,过去的事情就会在脑海中变得班驳起来,但有些细节却是异常地清晰。

在草原上的时候,若洁是一个孤僻的孩子,她不喜欢和其他的孩子来往,当然,其他的孩子也不喜欢她,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大人们也觉得奇怪,有些生疑,他们都说,这个孩子不简单,将来要上大学的,将来要成知识分子的。但她并不觉得寂寞,恰恰相反,草原上有很多事情让她着迷,有很多事情她一辈子都忘不掉。若洁记得,有一阵子,她特别迷恋星空。草原真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不论从哪个方面望过去,都是地平线,没有建筑阻挡你的视线,也没有城市里明亮的灯光掩盖了星星的光芒。整个天空都是星星的,整个天空也都是若洁的,若洁觉得自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她可以和星星对话,她把星星当成自己的妈妈,她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告诉星星。现在想起来,若洁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心事。幼年的若洁躺在草丛里和星星说话,草丛里有又腥又湿的泥土味道,还有香甜的草的味道,她都能闻到,她的眼睛很好,她能看见天上所有的星星,她还能听见虫子在草丛间跳跃,发出沙沙的声响。

陪伴若洁的,还有一只小狗。那是一只牧羊犬,叫哈代。现在想起来,若洁起码可以确定两件事。哈代的血统是很高贵的,是从德国引进的品种,另外,人们在给这条狗起名字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个大作家叫哈代,写了部小说叫《苔丝》,草原上的人们是不会知道一个和他们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外国作家的名字的。在若洁刚刚懂事的那几年,哈代也还很年轻,很活泼,他的存在,让小若洁的生活多了很多乐趣,只有在与哈代在一起的时候,若洁才会更多地展现出孩子的本性。后来,若洁进了城市,上了小学,但还是忘不了哈代。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若洁回了一次草原。实际上到了那个时候,草原已经不能叫草原了,草原正在消失,大片的住宅区和街道正在兴建。哈代还认得她,但那狗已经很老了,全身的皮肉都有些松弛,行动迟缓,目光呆滞,很明显,他离死不远了。人们告诉她,当草原变成城市的那一天,哈代将要被从这个新的城市里清除。如果有人想要保住他,就要缴纳几千元的费用。当然,不会有人为了一条快死的老狗去交这么多钱的。

又过了几年,大概是若洁快要上中学的时候吧,有消息说,哈代死了,至于是被城市的打狗队清洗掉的,还是病死的,消息没有说。若洁想让自己悲伤一下,但实际上却悲伤不起来,毕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第二天早上,若洁在去上课的路上遇见了辅导员。英语系的辅导员是个刚毕业的女生,但学生们都觉得她很严肃,不容易亲近,当然,在一般情况下,也是没有什么机会和辅导员打交道的。还有一些学生,则很喜欢这个辅导员。那些在学生会工作的,或者积极追求进步的大学生,总是很注意和辅导员搞好关系,这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若洁是那种不喜欢和辅导员套近乎的人,虽然她知道辅导员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如果它们在另一个场合相识,也许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但两个人的身份上的差别使若洁在面对她的时候总觉得不太自然。她已经忘了和辅导员上一次谈话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在刚刚进大学的时候吧。况且她总是一副很忙,非常忙的样子,若洁想和她搭话也搭不上。

若洁是在楼梯上遇见辅导员的。辅导员说,李若洁,你上午第一节有课吗?

有啊,若洁说。

哪个老师的课?

老师的,精读。

好,你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整整一节课,若洁都在反反复复地想着辅导员的这几句话。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样的时候,她会有什么事情找自己谈呢?也许妈妈真的和辅导员通了电话,也许辅导员已经知道了什么。

下课后,若洁来到辅导员办公室,辅导员被很多人围着,大都是学生会的干部,他们向她请示,和她商量,还有人向她借东西,她从人群中伸出头来说,李若洁你稍微等一下。

把一帮学生打发走了,辅导员说,我马上要到团委去开会,我们一边走一边谈吧。

辅导员说,再过两个月,华南地区的16所大学要联合举办一个大学生的英语演讲比赛,按照规定,我们学校的选手是可以直接进入决赛的。我和系里的一些老师交换了意见,大家觉得你口语比较好,外形和气质也很合适,想派你作为选手参加比赛。这件事,我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若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说,谢谢老师对我的信任,这件事我想回去再考虑一下。就在若洁以为终于没事了的时候,辅导员突然拉住若洁的手说,虽然我们平时交流并不多,但老师知道你的实力,你是个很有希望的学生,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误了自己的将来。辅导员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看着若洁。好了,我赶时间,先走了。

她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在回来的路上,她总是觉得别人在向她的身上投来狐疑的目光,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她觉得羞耻。

若洁战战兢兢地回到家里,初夏的时节,她却手脚冰凉。她发现,这些天来鼓舞着她要生下这个孩子的斗志,在辅导员意味深长的笑容面前一触即溃。作为一个已经在大学里生活了两年的大学生,她当然明白一个女大学生怀孕的后果是什么。她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学校,这个孩子的父亲也会受到牵连。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将会被剥夺,现在她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重点大学的女大学生,而到了那时,她什么也不是。到了那时,她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面对学校的同学?文文的态度又会怎样?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文文回来了,文文说,英语系里已经传开了,有一个大二的女生怀孕了,而且辅导员已经知道了这回事。谁都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文文认为,人们怀疑到若洁头上是迟早的,因为二年级和男友外出同居的女生并不多。文文拉着若洁的手说,若洁,我没有你这样的经历,所以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你总要为自己想一想啊。你可以拥有这个孩子,但是你却会失去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觉得这真的不值得,你可要考虑清楚。

若洁说,文文,我问你,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文文愣住了,她不明白若洁的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

若洁若有所思,也就是说,20035月的我,究竟为了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文文说,别想这些了,整天光想这些事情,脑子都想坏了。

若洁流泪了。文文,你不知道,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让我真正投入全部的感情和气力,去拼搏,去奋斗。我为了上一个好大学努力过,但目标达到了,那种奋斗的感觉就过去了。我的道路一直很顺利,我的学业很优异,老师和同学都对我很好,我爸我妈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或那件事情,也没有想问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去找一点什么意义。甚至爱情也没有让我找到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我以前活得有多无聊,多平庸。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个孩子,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血在流淌,心在跳动,只有这个孩子,让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我在想,以自己的生命,去创造去赋予另一个生命,这是多么有意义,多么有趣的啊。文文,我终于找到了,我怎么能够轻易放弃呢。我是这个孩子的妈妈啊,世界上有哪一个妈妈会给自己的孩子以生命,然后又亲手夺去他的生命呢。

很长时间,文文不说话,若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文文说,我还是不能理解,也许我们真的不同吧。

这一夜,若洁又失眠了。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还是没有一点睡意,眼睛睁着,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她起身披上衣服,来到了阳台上。整个居民区被浓浓的黑夜所笼罩着,只有陈旧的路灯还发着昏暗的光芒。四下里寂静无声,若洁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远处高速公路上车辆遥远的,不真实的轰鸣,究竟有没有,她听得不真切。她抬起头,她又看到了星星。若洁还记得,她在草原上的时候看到的星空,是多么热闹,星星们你争我抢地布满了天空的每一个角落,多么神奇,整个天空都在发亮,那样的星空,让人联想起人生无尽的繁华。而今天晚上的星空则暗淡了许多,银河淡淡的,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寥寥的几颗星星,这里一个,那里一颗,她们一明一暗,好象黑夜里困倦的眼睛。尽管这样,若洁的心情还是好多了,她看见了星星,就有一亲切感,就好象回到了草原的时代。她觉得自己还能和星星对话,她能听懂星星的语言,星星也能听懂她的语言。有多少年了,若洁停止了和星星的对话,但这些年来,星星每一个夜晚都在注视着她,她做过什么,想过什么,在夜晚梦到过什么,她们都知道。她们不仅知道若洁的心思,她们还知道自古以来在大地上的每一个人的心思,而无论怎样的一个人,在星空下都显得多么无知啊。若洁不知道,是因为人的无知,总是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还是因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才说明了人的无知。也许这两种说法都对,也许人的意义和无意义只有那么一丁点差别。

若洁就这样在星空下一直站着,直到最后一颗星星在朝霞中隐去了自己的光芒。她回到屋里,摇醒了还睡着的文文。

文文揉揉眼睛,一脸茫然地问,你干什么,一大早的。

若洁神秘地微笑着,她靠近文文的耳朵,长发落在了文文的脸上,文文觉得自己脸上痒极了,她挤上眼睛,咯咯笑起来。

若洁对文文说的是,你陪我上医院吧。

 

三个月以后。

早上六点钟,若洁就准时起床了。今天和昨天,和在今天之前的许多个日子一样,是非常繁忙的一天,忙得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但今天却有特殊的意义。今天是若洁21岁的生日。早上,若洁要到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早读,上午9点钟要到机场接机,她的男朋友今天从朝鲜“载誉归来”。下午4点钟若洁要代表外国语学院参加华南地区大学生英语演讲比赛的决赛,在此之前,英语系的十五个教授和外国专家要对若洁进行决赛前的最后辅导。不论比赛的结果如何,晚上若洁都会谢绝一切邀请,她已经定好了,要和刚刚回国的男朋友去外面吃饭。

若洁坐在床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她走到窗口,双手打开窗户,一缕明亮的阳光迎面而来,洒在她刚刚睡醒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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