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与境的自足和呈现
——我读一叶斑斓的《午夜的火车》
一叶(黄国焕)的长诗《午夜的火车》,176行,2000多字,可喜。这位痴者写诗愈来愈令我吃惊。我读他的暑期精选的三十多首诗篇,再观之他之前写作的诗歌,叹于他的诗艺大有进展,原来他早非是一个蔽于一隅的初学者。一叶早已可以走出去,也要与更多爱诗的人相互汲取营养。
一、梦中高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乡村情结,雷州情愫,一叶的许多诗都着眼于此,似乎这样的选择、记录和表达,是一叶诗的内在的生长的源泉之一。写自己熟悉的乡土及其记忆,写自己的根基,这是有情人不错的指向。
一叶的梦中高地并非理想的存在。这样一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其实有着“野蛮的文明”,乡亲父老“被一股兽性侵蚀、威胁、妥协”,贫穷而愚昧。但是,可贵之处在于,这样“一群安然栖居的生灵”,“在血液里流动着一种古老而坚韧的东西:现世安稳,逆来顺受。”他们辛勤地劳作,“在理所当然的逝去中拾得一生富足”。此外,一叶的乡土:桉树、红土地、琼州海峡,都是灌溉这样一群自给自足的生命之泉。
二、午夜、火车的命题
选择午夜的这样的特定时刻,显然是一叶作出深思熟虑的结果。午夜的时候,睡着的人最能呈现出他的安然,醒着的人则更能清醒的面对自己面对世界从而呈现心中的所有。午夜,“没有人在冥冥的午夜听摆钟切割一块圆满的大黑屏,没有人哭泣”;而我却“发现了村庄的忧郁”,并加以承受:“只有我彻夜悲伤痛泣”。
火车。“有一个叫“粤海铁路”的名字”,“那是一种强势的力量充溢着生命的喜悦”,但“野蛮的嘶鸣排斥心中宁静。它移动了一座坟墓/这是罪恶。”“一列火车是一支从远方射来的箭/一座村庄是一个被岁月遗忘的伤靶”,“火车呼啸着来了,像村庄粗鲁的男人/穿越午夜的躯体,发泄着多余的情欲”。火车,这样的工业文明的代表,它破坏了乡村的安详,带来了伤害。
三、脆弱,成为凝固的信仰
面对穿越村庄的火车,在午夜时刻,自我反省。“乡村在夜晚其实一无所有/没有人曾为此悲伤或哭泣”,而我却落泪。“我是脆弱的祖宗的后代”,“我的血脉里流动着脆弱的基因”,“我在屋顶的旧藤椅上独自悲伤/哭声浸湿了童年的秋千和爷爷在庭前栽下的一排绿油油的桉树”,“我是如何不能改写一部村庄的断代史”!
“我不能忘却生命深处隐藏的脆弱和承诺”。虽然我依然是孩子,是“忧郁的大孩子”,但我把“一种遗传的井水”“睁着眼睛一饮而尽”,我“见得一个老人的膝盖和夜晚的皱纹”,我有“不能割舍的爱”,我“单枪匹马和泪饮下岁月穿堂而过的伤害!”,最后,“我已经感到一些事物隐藏生命的谶语”!
四、叙事和抒情
写长诗,我的鄙见则是越长越好。依我写诗的四个操作程序,首先是压缩,这里说得粗略点:可能是作者尚未更加深入地去了解地方史志、没有捕捉更多的素材,所以,几个比较简单的意象(桉树、红土地等)简约的事件(爷爷的故事等),依着作者浓烈的情感(脆弱和反抗脆弱),反复渲染,由此,行文难免有些重复。其次,流水,即表里逻辑的问题。这里说说长诗的不足,一是标点的运用,如“现世安稳,逆来顺受。”此句末尾的句号去掉为好;“以及,一次伤害对方合理的借口”中间的逗号去掉为好;“足足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中间的句号宜换为逗号;“所有记忆的火焰荡然无存。”末尾的句号宜去掉等。二是关于断句,如“有一种伤害突如其来,卷起/的尘土也是双重毒药,附带隐性”其断应在“卷起”二字之前;如“语言的匮乏深入骨髓,深入一个/与土地为伍的战斗群体。这是我的痛惜”,断句宜在“一个”二字之前等。三是纯诗,唯美自然,一叶的乡土诗或者有关乡土的诗,往往深情如注,却又朴素自然,喜。四是大诗,类群精神,由于题材所指,首先,一叶写出村人的精神状态与自己的反思与诘问,又对于火车这一先进之物与古老的乡土的冲突作出思索,应该说,一叶很难得,走出了小我。
叙事,要能把事情说清楚,并且做到简要,对诗歌来说,更重要的还是内含情感。叙事,该是饱含深情的,而非零抒情反抒情。而对于抒情来说,这是一个感情泛滥和伪抒情假抒情的时代,其矫正的方法之一便是叙事因素的介入。所以,当前的时世及其审美追求,当是叙事与抒情的相融。具体到一叶的《午夜的火车》,其实还需更多叙事句的介入,单凭饱满的情感有时也会削弱诗意与诗境的自足和呈现。不过,这是一首相当成功的诗,我欣喜着!
附:
午夜的火车
诗/一叶斑斓
午夜的火车穿越村庄
占领我的梦中高地
——题记
1.
谁在夕阳的挥手中流下汗滴
谁在炊烟的缭绕中驱赶牛羊
在一片云的示意里,疲惫的
人群,在理所当然的逝去中
拾得一生富足
这只是一个序幕。乡村
没有什么特别的戏台和戏剧
如果你是一个多情的诗人
你会看到: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
一群安然栖居的生灵在午夜没有哭泣
如果有,那便是一种来自远方的陌生物体
野蛮的文明。在时光的牵引中发狂
在脆弱的生命面前,撒下一排排
坚硬的骨骼。然后毫不留情地
在纯黑的黑夜中进入原始的躯体
谁也不会怎样祈求,或者哭泣
谁也不会把纯粹的信仰抛向天空
他们是脆弱的一族,在血液里
流动着一种古老而坚韧的东西:
现世安稳,逆来顺受。
2.
以怎样的笔触也不能刻画
贫穷和愚昧产下的石头
在乡村寂静的夜晚,风
从遥远的地方带来一股腥味
卧地的夜行者把白天制作的药蝴蝶
悬挂在夜空的脖颈,以此对抗
一种默默蔓延的流行病
也许是太孤单了。也许
那些在夏夜频频交媾的昆虫
它们在逃避日光灯带来的黑色恐惧
在我的记忆中,恐惧和生命时刻在谈判
谁也无法摆脱来自一口古井衍生的故事
以及一次伤害对方合理的借口
梦是圆的,像天上的月亮
月是圆的,像夜晚的村庄
洒落在屋顶的寓言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在远古——或者不久前,一直是这样
我是脆弱的祖宗的后代,脆弱
是我生命中凝固的信仰
那一夜,我在屋顶的旧藤椅上独自悲伤
哭声浸湿了童年的秋千和爷爷
在庭前栽下的一排绿油油的桉树
那一夜,全村人都在梦中梦游
在理所当然的富足中,等待流水一样
漫过脚尖的贫穷和未知的疾病
3.
我是怎么睡熟的,我已经不知道
我是怎么醒来的,我已经不知道
在一片忧郁的夜暮中
月亮洒下湿湿而温柔的光华
没有人知道我此刻仰望天空的原因
没有人在冥冥的午夜听摆钟切割一块圆满的大黑屏
没有人哭泣——除了我,他们多么幸福啊!
在零时还剩几秒就要到来的时候
——原谅我,我并没有做好承受疼痛的准备
火车呼啸着来了,像村庄粗鲁的男人
穿越午夜的躯体,发泄着多余的情欲
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伤害
谁都一样,被一股兽性侵蚀、威胁、妥协
谁都一样:逆来顺受。只有我彻夜悲伤痛泣!
我圆圆的梦从那时起就缺了一个角
村庄里后来又种了很多桉树的新品种
也不能弥补岁月对我穿膛而过的伤害
足足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
在铁轨的左旁,野菊花围成圆圈
盖住的坟墓是我爷爷天堂的睡床
老人一生只有一个梦,梦而聒噪
随午夜呼啸的火车到远方流浪了
谁能阻挡岁月穿膛而过的伤害
谁能在一片雾霭朦胧的夜色中
安枕一个尘劳一生而匆匆离去的老者
岁月无情。收拾残碎的记忆,皱纹灼痛
4.
有一种伤害突如其来,卷起的尘土
也是双重毒药,附带隐性
我是幸运的逃离者啊谁又把我曳回
我的记忆缠绕梦魇,村庄的入口处
久久凝望的身影燃烧了黄昏的忧郁
村庄的忧郁。我第一次发现了村庄的忧郁
它像一个贫血的孕妇的哀吟,落叶萧萧
然而黑暗即将吞噬红色的土地
八尺之躯与狭隘的尘路默认一世
语言的匮乏深入骨髓,深入一个
与土地为伍的战斗群体。这是我的痛惜
是我耿耿于怀的欢欣而愤怒的浪涛
在一个荒芜的半岛——我叫它雷州半岛
赤脚踏下的琼州海峡,沧浪之水,挂满泪痕
无数个夜晚,我怀疑村庄是一个可爱的婴儿
时而安静时而哭泣,透明而充满生机
行走在夜色浸润的村口。不经意的回头
村庄已垂垂老去只剩下岁月磨难的躯壳
有时我匍匐在一片暗绿的草地上等待
午夜的火车笨重地进入熟悉的疼痛
穿越村庄,穿越岁月,穿越一道深深的伤口
5.
爷爷不知道这一切。老人家
匆匆走后的第二年就有了这个传说
在五谷丰登人丁兴旺的年头
村庄被野蛮的拖拉机和吊机摧毁
坟墓易位。多少年我离开这里又回到这里
灼热的泪水也和红土地一般,三面海水
我只祈求:苦难的岁月搁我于静谧的沙滩
我不能忽视一滴露珠和一滴鲜血的区别
我不能忘却生命深处隐藏的脆弱和承诺
多少次许下流星心愿
多少次在匍匐的记忆里独自悲伤
哪年种下的桉树长高了砍了又长高了
生命总是诞生、被伤害、被抢救,最后消失
我想,午夜的火焰也不会停留太久
寂静的燃烧只是一种悬挂的美
没有人守候到最后,没有人知道
乡村在夜晚其实一无所有
没有人曾为此悲伤或哭泣
如果一位老村长知道
他的儿子后来也当了村长
如果他知道,有一个叫“粤海铁路”的名字
这名字,造福了子子孙孙
也伤害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我不是诅咒什么,我从来不曾诅咒什么
我只是在梦中不断醒来,满身冷汗
我告诉自己:不能丢掉
于是我承受了来自村庄内质的忧郁和本真
6.
十年不算遥远,仿佛是一眨眼
我便虚度了十年变成了一个不再单纯的
忧郁的大孩子。我依然是孩子是大孩子
在瘦瘠的天空下放牧牛羊成群
风吹草低,看见更加瘦瘠的金钱草和野百合
缺角的梦。一次又一次泪流满面
十年留下的空白只有午夜的呜咽填充
填充一只单薄的蝴蝶欲望的沟壑
那是一只距离割伤的鸟,从海峡的北岸向北飞行
可以看见她的悲伤。匍匐或者鸟瞰都无能为力
桉树林的清香遥远如一座坟墓摇摇欲坠的思痛
别人听,别人看,火车穿越村庄热气腾腾
气势汹汹。那是一种强势的力量充溢着生命的喜悦
我听,我看,午夜的空气夹带着麦芒的刺割
野蛮的嘶鸣排斥心中宁静。它移动了一座坟墓
这是罪恶。——我为什么懂得了村庄的忧郁啊
然而不只是这些。这些还不足以作为罪恶的证据
在隐隐约约的生存的夹缝里,村庄
善良的人们因为过于单纯而趟水过河
他们不懂得破坏和被破坏啊
我。……如何单枪匹马和泪饮下岁月穿堂而过的伤害!
我不是怨恨什么,我不曾怨恨什么
我的血脉里流动着脆弱的基因
我是如何不能改写一部村庄的断代史
——即使,它除了名字,都是假的
有一种遗传的井水谁都必须睁着眼睛一饮而尽
饮下之后,体内就有一个不朽的传说
在夜色氤氲中清洗灵魂。从此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然而我不知道。异地的想象和推理,也许
能够衍生并繁殖一群脱胎换骨的乡村后生?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依稀的泪痕中看一只鸟飞过
7.
一朵飘飞的云有时也是一只蝴蝶
月亮是她的传说。一阵风有时也似
移动的坟墓,乡村是它灵魂的湖
一列火车是一支从远方射来的箭
一座村庄是一个被岁月遗忘的伤靶
一对情人。一次结合。一生疼痛
逝去的歌谣在一个转弯的路口复活
我只见得一个老人的膝盖和夜晚的皱纹
美丽的忧伤。我不复有梦有泪有
不能割舍的爱。我即将踏上归时的路
即将继续他乡的流浪,一种
不是我呼唤的执着已经根深蒂固
生根发芽并会绿树成荫。是这样
桉树林越来越多,品种越来越优良
新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拖拉机也
越来越先进。我是欣喜的
如果不是一颗疲惫的心十年蒙尘
如果不是我的背包里背着一个人
我不复有梦。最后一个梦已经苏醒
最后的宣言已经在泪水中滴碎
受难而神圣。一座山在我的体内已经生长
我已经感到一些事物隐藏生命的谶语
在火车呼啸而过的午夜时刻
所有记忆的火焰荡然无存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