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挺拔秀美的躯干将我们和刚才还置身其中的外面隔离了开来，在浓密的带有凉意的树阴下，我们就像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樱花烂漫的时节，浓浓的绿意铺展开来，让人觉得清新和愉快。或许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的缘故吧，对于色彩陡然敏感起来的人们，无论是带着恬然表情的脸上，还是自然舒展的身体动作中，都带着一种陶醉在美丽童话中的天真和洒脱。我们面对面坐着，却都扭着头看着四周的风景，石凳光滑的石面有微微的凉意，我们都听到了那鸟儿的叫声，在我们头顶上方的某处，婉转、自由、轻快，像是小孩子忍不住爆发出来的大笑，又像是恋爱中少女压不住的高声调。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觉得这里的一切很陌生呢。”他说。我转过头去看他的侧脸，他望着远处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温煦和平静，我却忍不住猜想他看似无意的话语里是不是带着一丝不快的情绪。他的面孔和三年前我初次看见并爱上的面孔，已经是大大的不同了吧。运动场上那张清新爽朗、像阳光一样照亮我的心的脸，和现在我面前的稳重而忧伤的成熟的脸，无论如何也重合不到一起。那么，在这个像精明的小偷一样悄悄改变着一切的时间中，爱情和信念，以及我们自以为确定无疑的一切，又有什么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呢？回想起不久前还高喊着如果不怎样怎样就不如死掉的自己，又和现在拼命把自己拉回现实中低头行走的自己，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坏是好呢？我不觉间伸出手来，像要抓住急流中迅速漂过的叶子一样，急急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吓了一跳：“怎么了？”我微微一笑，把头搁在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爱人的肩膀上。
大三的寒假刚刚过完，我们突然发现被时间带到了人生关口的边缘上，无论是工作还是考研，现实以它强硬的面孔紧逼到面前，像一幅空白简洁却令人不由自主产生敬畏之心的面具。在世外桃源里悠然地做着梦的我们，就像惶惶然的小学生一样挤上各自的列车。其中的茫然和惶恐，都藏在沉默的眼睛里，是再伶俐的嘴巴都没有办法叙说的。我们就像两个被偶然丢到荒岛上的人，既相依为命彼此成为对方最亲密的人，另一方面又都被自己的心事扰烦着。和那些做在一起讲述梦想倾吐忧愁的时光不同，切切实实地品尝到了生活的烦琐和不如意的我们，反而没有办法再分担对方的快乐和悲伤。虽然都感受到了孤独和隔阂，在相距遥远的空间里各自体味着自我含义的我们，仍然手牵着手一起生活。这样的被充满喧嚣生命的人群吞没，同时又感到如车流中的孤岛一般孤独寂寞的我们，突然感到了这座城市的陌生和拒绝。仿佛失去了所有语言，我们低下头来，慢慢地行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内心中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像是城的废墟一样沉重和阴郁。看着那些步伐平稳、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的人们，我不禁猜测在他们的身体里，是不是也会有一座城的废墟呢？
“快要下雨了。”他说，捏了捏我的手。我回过神来，因为内心的秘密对他抱歉地笑笑。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已经变了颜色，空气也有几分沉滞，春天的雨，总是突如其来。我们回到租住的小阁楼里，点燃煤气灶煮着菜汤，坐在窗前看着天气的变化。突然间疯狂发作的风，从天边像沉重的车轮一样轧过来的雷声，将雨点踯到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即使是坐在小屋里，嗅着菜汤温暖的香气，仍然可以感受到窗外世界中的风雨飘摇。闭上眼睛，我似乎坠入了风尖利的呼啸声中，漫天的黄沙遮住了我的眼睛，抽打着我的脸……他碰碰我，“吃饭吧。”我们把茶几上标满圆圈的报纸和杂志推到一边，安静地吃着饭。听着他像小兽一样狼吞虎咽的声音，突然觉得很幸福，即使在这样寒冷的下雨的天气里，仍然有一个人陪在身边，心中的茫然和恐惧虽然不会减少，但就像得到母亲抚爱和喂养的孩子一样安静了下来。
因为下雨，我们突然变得没事可做，时间突然像一片巨大的荒凉沙漠一样令人难堪。我的嘴唇裂开了口子，丝丝缕缕的疼痛。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集中精力感受着疼痛，防止自己落进无聊和空虚的汪洋大海里。即使在这个时候，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内心发出的不和谐的音符。我突然希望可以用一种地震一样的冲击来结束这似乎静止不动的一切，好让新的希望在废墟中重新生长。他拍了一下大腿，用夸张的轻快声调说：“我们玩扑克牌好不好？”
把扑克牌分成平均的两部分，一人各执一半，按照先后顺序将牌亮出，当两个花色相同的牌相遇时，就把两张牌之间形成的长长队列收到出胜者的手里。就这样重复下去，手里的牌多多少少，却从来不会用光。没有最终的胜者和输家，似乎我们消磨掉的只是时间而已。虽然毫无意义，我们却很认真地玩着。
那些牌被打乱了位置，乱七八糟地插在一个别扭的位子上，它们的移动便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在一次次的出牌中，寻找和自己相同的牌，形成自己可以安心待下去的秩序。然而这个游戏从来不会结束，一场混乱的结束只是另一场混乱的开始，秩序只是一个短暂虚假的梦罢了。那些卡在厚重繁琐的领口里露出来的国王和王后的脸，总是带着一种沉重和悲伤的表情，是不是就为了这又可怜又可笑的命运呢？
他把手中的牌轻轻一扬，它们在半空中雪片一样落下来，宣告了这场没有尽头的游戏的仓促结尾。
我们在寂静中看着对方。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在我们的目光中，究竟有多少话语在交换、融合，并且得到回应呢？我第一次拒绝了自己分析和解剖一切的好奇心，对于这个时刻，我希望可以把它当作一道光明一样完整地保存起来。
然后我们微笑了起来。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哈？”他挤挤眼，微笑着说。我点点头，感受着他温暖厚实的怀抱。
即使心中存在着一座城的废墟，但是在废墟的缝隙里，仍然会有绿色的生命重新生长，开出美丽的花朵来的。
我们都听到了那笛声，从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穿过微冷的雨的空气，断断续续地吹奏着。虽然不成调子，但清脆的笛音里透出的，是一股生命的顽强和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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