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五四运动九十周年,不论大陆,亦或港澳台及海外,靠“吃五四饭”(蔡元培语)的牛鬼蛇神们上窜下跳,各各以为站在真理和正义一边,说得条条是道。大陆的要从上至下搞政治报告,奴化青年学生;港澳台的要上街游行,分化青年学生;海外的来个全球巡回讲演,要公理弃强权。结果一路下来,越说越糊涂。尤其身在大陆,照着指示生搬硬套,冷不防要加个“科学发展观”,一再强调五四就是为了某个党的出现而出现,是一场反封建反帝国主义的“爱国运动”。台湾和香港那边不高兴了,五四被强迫在政治挂帅下,上演一场纪念丑剧,拿纳税人的钱尽干些误人子弟的事情。海外的立马大拍桌子,专制话语权下的五四历史,不过是一个被随意玩弄的小姑娘,什么事你们干不出来!
看得我目瞪口呆,便有疑问从心来,五四至今九十年了,何以引起这么大争议?何以仍没有真实的历史定位?何以有些问题还很敏感?我天资不好,凭直觉唯一能够想到的是,五四历史真相依旧冰封东海。可惜了青年一代,现在让他们来纪念自己的节日,竟毫无知觉了,喜欢谎言就和喜欢自己的情人一样,处处护着她,就算有争吵,那也不至于闹到分手的地步。这样,大家绑在一块,混口饭吃,皆大欢喜。
想起鲁迅的《狂人日记》,其中有那么一些话:“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为此,早有人劝我要“十分小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攀依某种势力),不要跟狗过不去。可是,我冥顽不灵,觉得今晚的月光确实很好,“精神分外爽快”,不要说三十年,就是到了今天,九十年来“全是发昏”。无奈,赵家的狗太多了,刚才还见它笑着,再多看我两眼就变得非常邪恶,闻到了香喷喷的人肉。我看见青年大学生火烧赵家楼,群情激昂,满口“爱国”,大快人心。这时,学生领袖罗家伦和傅斯年,一气之下匆匆而去。当情绪战胜了理性,“合情合理”地放一把火,找个英雄模范,像古代中国的农民起义那样,英雄做了皇帝,人人做了奴才,做了赵家的狗,结果真的烧到自己身上,人肉香喷喷的。我确实是发昏了。
从严复开始,章炳麟、康有为、梁启超、黄遵宪、蔡元培、胡适、陈独秀、鲁迅,无数优秀知识分子一路实验主义,君主立宪、开明保皇、国民革命、勤王复辟、再造共和,什么新华春梦、金陵春梦、北京红楼梦,到最后竟化成秦淮一梦,烟消云散。他们“什么都试验过,只忘了试验一件事,就是帝国主义统治香港那种调调儿。”(李敖语)五四半路中杀出个马列,一群狂热分子随其而去,把住了这根线,直到今天,恰恰是那些举红旗反红旗的家伙吃得最香。其他混得不好的,纷纷南下入港,突然发现香港的夜色是全世界的,那是一个人性的世界,允许你暴露人性的优点和缺点,说话不犯法,不论你是什么主义,人人都有上台表演的机会,要比上海外滩漂亮得多。相反,那些曾经走在街头上反对北洋政府的人,做了政府的人后,竟又反过来压迫曾经与其一同站在五四街头上要民主要科学的人,挂着国家、民族的羊头卖自己的狗肉,拿大多数人的民主集中到少数人手上,实行“科学”愚民政策,置人民生死于不顾,最后把五四说成是反封建反帝国主义的“爱国运动”,代代相传,正应了西方一句谚语:“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为真理。”
九十年后,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受骗了,发现我们的同胞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装傻,要么装蒜。装傻的人,真以为继承了五四的思想解放精神,坐在文山会海中就如何解放思想大谈特谈,千篇一律的发臭文字就像文革大字报那样令人讨厌,一旦找他办点事,他就糊弄人,推卸责任,百年无事是大吉大利,保住乌纱帽为第一要务。装蒜的人,最容易自欺欺人,咋看像五四所倡导的那样真的个人解放了,君不见九零后一代,满头韩国货,一身太上皇,对人对事爱理不理,剖开他们的肚子一看,五脏六腑里没有一点骨气。最可怜的还是知识分子,人人都抱着五四大腿不放,争风吃醋,混混噩噩,做了赵家狗,竟懒得再看一眼,有人肉吃的年头,狗也穿得衣冠楚楚了。胡适在《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说:“民国六七年北京大学所提倡的新运动,无论形式上如何五花八门,意义上只是思想的解放与个人的解放。”依此看来,胡适和胡适的信徒们,真要吐血而亡、冤魂不散的。
人和动物的一个明显区别,就是人有思想,而动物没有思想,这是人都明白的一个常理。可就有一些人爱装傻爱装蒜,唆使另一些人不要思想,叫人去做饭桶衣柜房子,觉得吹上了空调就是个人样,躲在钢筋水泥下一睡不起。对于历史,得过且过,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任由话事人光明正大地强奸历史,他们甚至在旁边摇旗呐喊,大概以为五四就这么来的。而作为启蒙先锋的文学家们,从一开始就天真地对政治抱着极大憧憬,哪怕胡适说要打倒鸟政府,可蚂蚁群一旦形成,就只有一个集权、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切独立于政府之外的思想言论都要被蚂蚁群吃光,对个人主义嫉恶如仇,说些中国国情不同的屁话,刻意抹杀人类的普世权利:人身和生活平等,思想和精神独立,言论、结社、示威自由。新文化运动一开始就犯病,几个口号就把帐全赖给自己的老祖宗,打倒孔家店,却不知人家孔丘先生也是个自由主义者,到秦皇汉武、唐高宋祖,做了太多手脚,孔子来到五四时代,恰巧遇上胡适、陈独秀这么一帮人,只好做了炮灰。可是你要知道,胡适、陈独秀、鲁迅他们之所以得以站出来说话,然后煽动一场据说改变中国命运的五四运动,是人家“专制”的北洋、南京政府给你的言论自由啊!他们有的,我们为什么没有?
你想要有他们的东西,你必须面临陈独秀的这个问题:“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立志出了研究室就人监狱,出了监狱就人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研究室与监狱》,《每周评论》,第25号。)由此引发五四时代青年学生这句最经典的座右铭:“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可我要说,现在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有娘养着,趴在乳房上赞美母亲多么高尚多么伟大多么美丽,哪一天母亲不要他了,他立马变色,转投其它女人的怀抱,而且要投更年轻更丰满的女人。所以说,知识分子是天真的,尤其对新事物总抱着一团幻想,一旦被这些事物镇压而入狱,明哲保身的又何其少也?剩下几个为祖国带路的先锋,孤独地向强权要公理。青年学生们心本无邪,凭着一腔热血,冲上街头,大喊大叫,最后还是做了强权的牺牲品。陈独秀没有叫你们上街跟流氓要公理呀,可你们非但不入研究室,而且从监狱出来又回到街头上了。一个苏俄进来,大家都去做马列主义的徒子徒孙了,孔夫子坐在庙里哀叹:“呜呼哀哉!他们都不愿做中华儿女了!”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政治学教授白鲁询曾尖锐地批评中国知识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伪“爱国主义”,在其名义下盲从家长,崇拜权威,思想有许多条条框框,不敢越雷池半步。白鲁询看来是不知道中国“国情”的,中国知识分子不能独立,又何来自由思想和言论,就算有自由思想和言论,也早被丰满的乳房给惯坏了,以致人格分裂而不知廉耻。观现今中国之大学,蔡元培是失败的;览当日中国之五四,蔡元培却是成功的。“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昙花一现,“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公例,不以一流派之哲学一宗门之教义梏其心”东流不返。吃着皇粮的知识权贵们,抱成一团塞在大学校园,这里挂个职那里抬个轿,顺便把学生统一在一个思想之下,培植学阀,欺世盗名,有何不好?胡适跟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从前禅宗和尚曾说,‘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这里千言万语,也只是要教人一个不受人惑的方法。被孔丘、朱熹牵着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牵着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汉。我自己决不想牵着谁的鼻子走。我只希望尽我的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们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胡适文集5,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pp.519)我无助地环顾四周,“我的少年朋友们”本领倒学得不少,可要说防身就不行了,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也禁不住要去看热闹,和五四那帮学生一样大喊大叫的,尽管只是宿舍停电了。“我的少年朋友们”常常向我埋怨道,明知道是这样,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能够改变什么呢?读大学就是为了毕业后寻一份好工作。可是我要问,寻着好工作以后呢?不加明辨地按照前人画好的路线走下去么?又怎么去“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易卜生说:“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把这话放大了那就是胡适所讲的“健全的个人主义”。“(1)假的个人主义就是为我主义(Egoism),他的性质是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管群众的利益。(2)真的个人主义就是个性主义(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两种:一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自己的脑力。二是个人对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的利害。” 可是在我们这个整天吹嘘“集体主义”的国度,民众是不准讲“个人主义”的,一谈个人主义就不假思索地说这是错误的,是要被“监禁杀身”的,进而很多人也不敢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出事了就找个替死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像我这种虾米大概只能泡在混水里等着天降大饼了。
九十年来,历史始终有一杆秤,孰轻孰重,天知地知只有人不知了。但是,时间总会使人看清一些事实,暴力和反暴力,改良和反改良,到最后把这些见不得人或见得人的历史塞进坟墓,给五四挑裤脚、做寿服,套在棺材里,合不合身全由主子说了算。然而,强权横行霸道、公理自在人心。
我不能活着回到五四时代体验五四时代,我也不可能死后感受活着的年头,我活在当世也会死在当世,我只能体验和感受活着(有时候甚至已经没有这种体验和感受)。所以,对于五四时代,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和事,我不过是在被后人玩弄的把戏里,无休止地被骗下去,靠着活人实际上已经无法完整地还原历史真相的方法,在尘封的环境下贪生怕死。为了避免做奴才,避免被妖魔鬼怪蒙蔽双眼,我疲惫地撑着站直的身躯,眼睛只留一条缝儿,孤寂地看着一幕幕丑剧在我面前上演。
2009-5-5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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