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泰患难之交的颂歌
——再评曾心的《头一遭》
李润新
曾心的微型小说《头一遭》写于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一日,至今已逾十五年了。尽管时光不断流逝,小说的社会价值和美学价值却没有淡化和降低,相反,在纪念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日子里,重读这篇小说,益发让人爱不释手,让人赞佩作家敏锐的眼光和感知时代脉膊的悟性;而作品所讴歌的中国改革致富和中泰患难之交的主题思想,更加沁人肺腑;作品中所塑造的主人公汉平的光辉形象也益发显得高大,其时代标兵的丰彩也更加靓丽迷人。
十五年前,中国改革开放之花虽然已开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虽然己初显繁荣,一部分人已先富了起来;但是,当时中国文坛上歌颂改革致富的作品,还不多见,可说是凤毛麟角。有些人的思想甚至还滞留在市场经济是“姓资还是姓社”的疑团之中。然而,时时刻刻都密切关注中国改革开放发展态势的海外华人,却是旁观者清,有不少有识之士为中国改革致富而叫好。曾心就是这样的一位有开拓精神的作家。尽管“从中国拿钱来给泰国哥嫂,还是头一遭”,他却从这“头一遭”中敏锐地发觉出“风水轮流转”的历史转折,并当即把这一题材捕捉住,孕育成文。这种见微知著的敏感和发掘题材的潜能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一位有才能、有胆识、有理想的作家,他既应了解历史,又应认知现实,还应预知未来。曾心就是这样一位对“历史”、“现代”、“未来”三种现实都了然于胸的作家。从小说《头一遭》中所写的内容,就可以看出他对抗日战争时期、文革时期中泰两国人民患难与共的友谊史都有较具体的了解。作品一开始,写了汉平在一九四四年,抱着捐躯报国的志向,“越洋过海到中参加抗日战争,从普通一兵,到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又写了汉平的哥哥汉祥在中国“动乱期间”冒着被捕被斗的危险,“两次晓行夜宿到江西‘干校’探望他”。作者从五十年的历史变迁中,只选了这两件事,既写了中泰患难之交的历史渊源,使读者感知中泰患难之交源远流长,又揭开了作品核心内容“中国拿钱来给泰国哥嫂”的序幕,使作品情节的发展显得更自然,连结得更紧密,也让读者更有一脉相承的历史感。
曾心真不愧是一位擅用悬念的高手。当人们沉浸在作品中的“我”与汉平久别重逢的温馨友情和欢愉之中时,作者笔锋一转,提出了与汉平“关系亲如手足”的汉祥却没来接机。这太反常了,太“出乎意料了”,难怪汉平“眉宇间凝聚成一个问号”。而“我”几次打电话,都没人接。当在旅店又几次打电话,直至深夜十二点,才从汉祥女儿回话中,得知己接到汉平来访亲探友的电报,明明知道亲友来访而不接机,这太让人纳闷了。读者也会跟汉平一样“把疑惑的眉头皱得老高”。
如果前面的情节都是作者布下的充满连锁悬念迷魂阵的话,那么,在进入情节的高潮时,作者就顺理成章地引导读者跟他一起,一步步地来破解迷魂阵。汉平从“许多不正常的因素”中推断出“哥嫂骤然出了什么事”。他不顾旅途劳累,也不顾时至下半夜,当即就急不可待地到哥嫂家,去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骤然的事情”。作者用极有表现力的白描手法,生动写了令人为之震撼的、激动人心的场面:
我们按了几次电铃,才见碧尼胆怯来开门。她见到我们,旋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经过再三盘问,她呜咽说:“爸妈生意失败,今早有人带波立(警察)来逼债,爸妈从后面逃走了。”
“你知道欠多少债吗?”汉平急问。“具体数字不知道,只听爸妈说,把缝纫机和积压的成衣卖了,大约还欠三十万铢。”
“大约等于十万港元。”汉平略思索说,“这样吧!你想办法找你爸妈回来,欠的债我帮还清!”
这段白描,堪称精典范例。汉平和碧尼的形象,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作者没像西方文学那样细腻地大段描写汉平和碧尼的心理活动,但是二者的内心世界却都神情毕肖,仅仅从“胆怯”、“抽抽噎噎地哭”、“呜咽”、“逃走”、“急问”、“略思索”几个词语,就把很复杂的故事情节,很细微的心理活动,很真挚的友情,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首先,让我们了解了汉祥家债务之重,负债的原由:生意失败,把缝纫机和积压的成衣卖了,还欠三十万铢。如此巨大的债务,一时怎能还清。万般无奈,只好让一个女儿留守看家,夫妻明知亲友汉平第二天来访,因讨债人上门逼债,也只好双双离家逃债。在汉平理解了汉祥不去接机的原因后,一个问题摆在汉平面前:如何对待哥哥的债务难题?汉平慨然承诺:“欠的债我帮还清!”这承诺,如春雷,惊天地,泣鬼神。这承诺,使汉平的形象轰然、巍然、灿然地矗立在读者面前!汉平急泰华朋友之所急,解泰华朋友之所难,援泰华朋友之所需。这种中泰两国人民患难与共的友谊,多么崇高!多么美好!多么值得可歌可泣!曾心正是为此为我们唱出中泰患难之交颂歌的最强音。
汉平的形象,是中国改革开放中涌现出一代新型企业家的典型形象。他自我介绍说:
五年前,他退休后,便和几个“老八路”“下海”经商,与外资合搞房地产,赚了千把万元,现在是属于先富起来者。
像汉平这样“下海”经商“先富起来者”,在中国兴起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开放的热潮中,可说是成千上万。汉平这个主人公很有代表性、普遍性。汉平先富起来的道路,可说是一条许许多多企业家共同的康庄大道,也可说是中国走上富国强民的金光大道。汉平坦然地以赞颂自豪的口吻说出自己“赚了千把万元”,是对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热诚颂扬。
汉平身上,除了有其阶层的共性外,还有他“老八路”的军人的个性,即果敢、豪爽、慷慨。他的一言一行无不打着军人特质的烙印:他“结实高大的身姿,爽直豪放地笑”;一见亲友汉祥没来接机的反常情况,当即果断地决定:“好吧!先到旅店去住。”当“我”要帮他提行李时,他忙说:“不用!这小家伙,轻得很!”把本来的“大皮箱”,称为“小家伙”,透出他多么雄壮有力。“他肩挂照像机,手提大皮箱,虎步腾腾地跟着我走。”可见其军人走路特有的雄纠纠的气宇轩昂的英姿。从肖像描写到爽直豪放地笑,从他当即立断的言行到一言九鼎的气魄都让人感到他不愧曾是“南征北战”、“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
人人敬爱的诗琳通公主曾指出,泰中两国人民有着血缘关系。这话道出了中泰两国人民亲密的关系的真谛。在泰国,像汉祥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华人,他们的根都在中国,他们同属炎黄子孙。在中国,也有很多像汉平一样的爱国侨胞,他们满怀爱国报国之情,回国投身中国的抗日战争,从“中国八路军”的普通一兵,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中国八路军”的将军。像汉平这样的曾侨居泰国的中国人,包括新中国成立后数以万计的归国华侨,他们的国籍无疑都是中国。但是,他们也都如汉平一样,跟曾经侨居的泰国有着种种血缘的关系。汉平和汉祥,从血缘上说,是同胞兄弟;从国别上说,又是中国人和泰国人的关系。两者之间既是兄弟间同胞亲情,又象征着两国人民的亲密友谊。这一点尽管作者在作品中没有点明,但是,了解中泰两国五十年历史变革和华侨华人变迁史的人,都是不言而喻的。从这样的视角来赏析《头一遭》中汉平这一形象的典型意义,就更让人深悟其具有不同寻常的、令人振奋、引人艳羡的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
首先他是一个充分体现中泰患难之交的标兵。从抗日战争时期,“越洋过海”投身抗战,身经百战成了统率千军万马的将领,到他改革致富时,与汉祥阔别近五十年,一听亲友有难,就慷慨援助多达三十万铢。这种始终不渝的亲情友情,不正是中泰两国人民患难之交的缩影吗?我在泰国任教近六年,我见证了两国人民患难与共的友谊。当中国闹大水灾时,有许多泰国朋友向灾区人民踊跃捐粮、捐钱、捐物;当泰国遭遇金融风暴和海啸时,中国政府也慷慨支援泰国。《头一遭》讴歌的汉平与汉祥间的“亲如手足”的关系,正是中泰患难之交的微缩反映。
其次,汉平又是一个充分体现中国改革开放时代精神的标兵。中国人历来有扶危济贫、“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美德。这种传统美德在改革开放中,转化成先富起来的人要带动大众都普遍富裕起来的时代精神。中国四川汶川大地震中,出现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同舟共济,共克时艰”的热潮,正是这样时代精神的集中反映。把汉平的慷慨解囊只理解为对亲友如此,我认为未免遮掩了这一典型的的美学价值,他慷慨捐出巨资的美德,也正是中国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传统美德和新的时代精神的微缩反映。
作品结尾处作者意味深长地写道:
我感叹道:“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只见人们拿钱到中国给亲友,而像你这样从中国拿钱来给泰国的哥嫂,还是头一遭呀!”
他听了爽朗哈哈大笑,把那握过枪杆的铁钳般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这可能到了风水轮流转的时候了!”
这个结尾,很精彩,称得上是余味无穷。“我”的感叹,道出了他“大半辈子”的历史沧桑。海外华人在历史上拿钱支援中国亲友的事例,是屡见不鲜的。泰华作品中记述此类题材的也不乏实例。但是,中国改革开放后,走上了一条国强民富的康庄大道,这“从中国拿钱来给泰国”的“头一遭”,在汉平看来,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他“风水轮流转”的预言,既表明他对中国改革开放锦绣前程充满了信心,也展示了中泰患难之交的美好前程。在汉平看来,这“头一遭”仅仅是一个拐点和开始,“风水”转到中国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曾心能在一篇千字文中,塑造有如此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的典型人物,这是作品的一大艺术特点和出色的成绩。研读《头一遭》,感到作者在记叙故事情节时,并没有把构思的主要心思花在情节演义上,而是始终把笔力用在刻划人物上。精选一些词语,特别是动词,把人物的鲜明性格刻划出来,做到了“好钢使到刀刃上”,使人物性格的展示的过程成为故事情节推演的推力。
《头一遭》的语言十分精炼、准确、鲜活,选字、选词、造句一一推敲,几乎可说是一字不易,足见曾心在文学语言运用上是颇有功力的。
作者:北京语言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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