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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言诗探幽

时间:2006-03-04 00:00:00     作者:佚名      浏览:9589   评论:0   

 

 

(一)

 

 

    六言诗很少出现在古代中国诗人的诗集里,治唐诗的学者也许会赞赏王维在六言诗上的表现(我不知道这在多大程度上也包括了学者们对王维改造过的楚辞体中的六言诗句的偏爱),这些少量的优美的六言诗还是遮蔽在王维描绘过的佛寺、山水和田园里,掩埋在四言、五言、七言以及杂言的尘土中。

 

    女诗人鱼玄机在《隔江汉寄子安》中出其不意的运用了六言的体例: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鸂鵣闲飞橘林。

烟里歌舞隐隐,渡头月色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烟里的歌舞隐含了多人的欢宴,而舍弃了王维诗歌中曾有过的狂士在幽林中独舞的意象。这和“愁望”、“空吟”相对照、反衬。普通人家的气息(也许不全是农家气息)本身也是王维所继承的陶渊明诗歌的一种类型,出自诗人的渴望和向往(我们不去考究诗人是否真心羡慕他们),现在到了一个痴情的女诗人手里,成了对祈愿中的爱情前景的虚拟,那些家家户户的砧板发出悦耳的声音,一如陶渊明诗歌中的锄头与汗水。《全唐诗》存有整整一卷鱼玄机的诗。其中《寓言》也是一首六言诗,和《隔江汉寄子安》有相同的主题,只不过突出了相亲相爱的动物的隐喻。全卷中有多首诗与“子安”有关,《寄子安》、《江陵愁望寄子安》、《情书寄李子安》,这还仅仅从标题来看。

 

 

(二)

 

   《全唐诗》八四卷:

 

    鱼玄机,字幼微,一字惠兰,长安里家女。喜读书,有才思。补阙李亿纳为妾。爱衰,遂从冠帔咸宜观。后以笞杀女童绿翘事,为京兆温璋所戮。今编诗一卷。

 

   《情书寄李子安》有另一个标题,提及补阙的官职,暗示了李子安就是补阙李亿,尽管这仍然缺乏证据。我们在关于子安的诗歌中听到的是对“爱衰”的含蓄谴责,在另一些和别的男子纠缠不清的诗歌中(包括至少两首寄温飞卿的诗)我们听到的则是大胆的反抗。而这种反抗在小传中则突变成了莫名其妙的笞杀女童事件,还凤冠霞帔一番,如同蒙上了诗歌中的烟雾。

 

 

(三)

 

    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里家女也。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破瓜之岁,志慕清虚。咸通初,遂从冠帔于咸宜。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破瓜之岁”)渴望得道成仙,在晚唐的背景下,很容易想到据说是李白诗歌中仙女般的杨贵妃,想到段成式笔下各种奇诡的外邦的异物,后代的读者还会联想起《长生殿》里霓裳羽衣曲天上人间的经历。但是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清虚”呢?如果仅仅引用道教经典中的解释,也太乏味了,唐代李浚《松窗杂录》里记载:

 

    太真妃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饮罢,饰绣巾重拜上意。

 

    颇梨(即玻璃)杯、葡萄酒、玉笛、李白的填词、李龟年的演唱,这几乎构成了仙境,但是在这一画面中最重要的却是明皇的“迟声”。人世间的仙境毕竟是短暂的,是虚构的,随时会被打断,随时可能结束。处在仙境中的人们,多少有一丝对失去仙境的恐惧和惆怅,而当他感觉就要离开仙境重归人间时,突然的一个延迟,让他感到意外和惊喜,甚至感觉到在仙境中都未曾有过的满足——明皇完美的达到了“媚”的目的,杨贵妃“重拜上意”。

 

    而风月赏玩之句,往往播于士林。然惠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其诗有“绮陌春远望,瑶徽秋兴多”,又“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又“焚香登玉坛,端简理金阙”,又“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此数联绝矣。

 

   人世间的酒和颇梨七宝杯载的西凉州蒲萄酒,普通的琴和玉笛,士林们的诗和李太白的清平调,形成鲜明的对比,豪侠、贵公子的谑浪对应李龟年的演唱(明皇的迟声),更加衬托出天上人间的距离。然而他们盲目而又愚蠢的认为这正是鱼玄机想往的,心安理得的接受其他狎客羡慕的目光,“懵学辈自视缺然”。这几句诗在《全唐诗》中找不到原来完整的篇目。唐代人论诗常常只考虑单独诗句的价值,而忽视全篇的结构。文学史家恐怕也很难说明白这几句诗“绝”在何处。如果我们把当时风流女子的诗歌摆在一起比较,考证她们做成的先后,或许可以评定她们的得失,就像陈寅恪先生研治元、白诗一样。

 

    一女僮曰绿翘,亦明慧有色。忽一日,机为邻院所邀,将行,诫翘曰:“无出,若有客,但云在某处”。机为女伴所留,迨暮方归院。绿翘迎门,曰:“适某客来,知炼师不在,不舍辔而去矣”。客乃机素相昵者,意翘与之私。及夜,张灯扃户,乃命翘入卧内,讯之。翘曰:“自执巾盥数年,实自检御,不令有似是之过,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翘隔阖报云:‘炼师不在’。客无言,策马而去。若云情爱,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炼师无疑。”机愈怒,裸而笞百数,但言无之。

 

    鱼玄机在士林之间不曾得到仙境的满足,“为邻院所邀”、“为女伴所留”又似乎暗示了门庭的冷落,平时亲热的客人来访,家中只有女僮绿翘,疑心顿起。而绿翘的辩解中隐藏着对鱼玄机的讽刺。客人连马都不下(“不舍辔而去”),连话也不多问一句(“无言”),把去咸宜观当作可有可无的一件事。如同在《冬夜寄温飞卿》中苦吟诗篇的决心一样,鱼玄机并不愿放弃对仙境的追求,没有彻底动摇十六岁少女时期的梦想。绿翘,淫乱的咸宜观中的女僮,看尽了情爱的种种,不敢有一点似是而非的越轨,却裸露出自己的鲁莽——“若云情爱,不蓄于胸襟有年矣”——鱼玄机自己的声音从绿翘的口中说出从而使鱼玄机认出了自己,也霎那间意识到那个十六岁少女的死亡。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了。

 

    既委顿,请杯水酹地曰:“炼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反以沈猜,厚诬贞正。翘今必毙于毒手矣。无天则无所诉,若有,谁能抑我僵魂,誓不蠢蠢于冥冥之中,纵尔淫佚”。言讫,绝于地。机恐,乃坎后庭,瘗之。自谓人无知者。时咸通戊子春正月也。

   

    可怜绿翘到死也没有弄明白她不幸惨死的原因:她是作为曾经的十七岁少女鱼玄机而死的,因为她大声说出了情爱的虚无、仙境的不可得,像是对自己最恶毒的诅咒,在寒冷的初春被裸笞致死。蒋防叙述了霍小玉对李益恶毒的诅咒,凄美动人,“我死之后,必为厉鬼”,而绿翘的誓言多多少少包含着对上天的谴责和疑心:这毕竟是一个冤屈的故事。

 

    有问翘者,则曰:“春雨霁,逃矣”。客有宴于机室者,因溲于后庭,当瘗上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痕且腥。客既出,窃语其仆。仆归复语其兄。其兄为府街卒,尝求金于机,机不顾。卒深衔之。闻此,遽至观门觇伺,见偶语者,乃讶不睹绿翘之出入。街卒复呼数卒,携锸具,突入玄机院,发之,而绿翘貌如生平。遂录玄机京兆府,吏诘之辞伏。而朝士多为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在狱中亦有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此其美者也。

 

 

(四)

 

    《全唐诗》收录鱼玄机一篇《赠邻女》,是写给绿翘惨死的那日鱼玄机曾去拜访的邻女么?

 

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替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根据皇甫枚《三水小牍》的记载,这首诗写于狱中,既然十六岁的鱼玄机已死,那么就让清风吹开短襟,明月照进幽隙,如果下辈子有心郎还记得鱼玄机,开廉风动竹,疑是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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