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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初一到十五

时间:2006-03-04 00:00:00     作者:杨熠      浏览:9577   评论:0   

                      生命它只是个月台,你来的目的就是离开。

                      生命它只是个月台,所有的梦想都已出发。

                      生命它只是个月台,有谁会在出口等你。

                      生命它只是个月台,过去和未来都在远方。

 

 

作者简介:

杨熠,1982年出生于河南省郑州市。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溪沙龙文学社副社长。

 

 

 

当少年从南方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傍晚了。

少年乘坐的机场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向城市的方向飞驰。空调坏了,或者根本没有打开,车内几乎和车外一样寒冷,弥漫着人们呼吸出来的发粘的湿气。那些湿气在车窗上凝成乳白色的薄霜。少年裹紧了大衣,用大拇指在车窗上抹出一小块透明的玻璃,他眯起眼睛,从那个清晰的小洞里,他看到了高速公路旁一望无际的原野,在地平线的尽头,还有最后一抹红色的霞光,像淡淡的火映红了天际。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使少年非常疲惫,他曾试图睡觉,但飞机的轰鸣让他感到烦躁和不安,他总是遇到一些怪异的梦,空姐从他身边轻轻地走过也会让他惊醒。现在,这辆大巴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还要行驶一个小时,少年把头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少年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车是停着的,车窗外不知什么地方有一片模糊的黄色的灯光。少年又用大拇指抹出一块透明的玻璃,这是一条不知名的郊区公路,四下一片荒凉,像是刚刚被拆除的老城区,又像是没有得到充分开发的城乡结合部。路旁有一家孤零零的小店,周围一片漆黑,看不清有什么东西,门口昏黄的灯光下架着一口大锅,冒着腾腾的热气。少年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店的墙上用红油漆刷上的“羊肉汤”三个字。少年很奇怪,他以前从机场回家都没有走过这条路的,而且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回有这样一家小店呢?他刚想问一下周围的人,车就又开动了。那一小块透明的车窗被两行滑下来的水珠浸湿,窗外的景物模糊起来,少年觉得仿佛身边有一个女人在向他哭泣。

 

少年一回到家,就觉得气氛很不正常。外婆的病更重了。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几层被子,虽然床边放着电暖器,这间常年阳光照射不到的昏暗的卧室却仍然透着逼人的寒气。在令人恐惧的寂静里,少年能够听到外婆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但外婆的脸深陷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外婆的嘴动了动,少年拿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旁边的吸管,给她喂水。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让少年稍微感到了一点安心。

他从卧室退了出来,母亲已经放好了洗澡水。如果说家里还有那么几样东西让少年留恋的,几年前搬家的时候买的陶瓷大浴缸仍然对少年具有很大的诱惑力。这个浴缸是全家一起去买的,少年从小就讨厌洗淋浴,喜欢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泡着,于是就趁搬新房的机会让少年自己挑了一个喜欢的大浴缸。

少年把自己的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水里,就像小时候喜欢做的那样,他把手在水中来回摆动,掀起哗哗的水声,就感到一阵一阵的暖流拍打着胸膛。少年在南方这两年成长了很多,他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一副孩子的模样,而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魄了,宽的肩膀,坚实有力的双臂,紧凑的臀部。少年埋下头,在清澈的水中吻着自己的上臂,他的嘴唇感到了细腻的柔软的皮肤,它富有弹性,并且有温度,他敏感的嘴唇甚至能够感觉到皮肤下面血管的脉动。

少年就这样赤身裸体地在水中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从卧室里又传来了外婆的呻吟声,少年仿佛被从梦中惊醒,水凉了,他匆匆忙忙地起身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没有过午夜,少年就上床了。即使躺在床上他仍然能感到午夜正在来临,外面零零碎碎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虽然这城市宣布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已经有几年了,但总有一些人每年都无视政府的禁令。有的人家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春节晚会上正在进行新年倒计时,鞭炮,人们迎接新年的欢呼,还有隔壁外婆的呻吟都一股脑地传到少年的耳朵里,伴随着他渐渐支撑不住困意的侵袭,睡去了。

 

春节假期就这样开始了。

外婆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医生到家里来过两次。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父亲越发的沉默,母亲的精神一天比一天憔悴,对于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难熬的春节。

少年的生活百无聊赖,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大年初三的早上,少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四下里寂静无声,偶尔传来隔壁父亲的鼾声,床头的手机充电器的绿灯一闪一闪。外面正在下雪,少年能够听到一种非常轻微的沙沙的声音,窗台上和对面车棚上的积雪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白色荧光。远处一辆小轿车的身上盖着整整齐齐的一层雪,但它一声不吭地停在那里。有了雪,才有了一点冬天的感觉,才有了一点过年的感觉。少年觉得自己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雪了,他对于雪的记忆仍然停留在童年。他的童年是和外婆一起度过的,冬天的早晨,当少年在床上睁开眼睛,眼前的景物渐渐由模糊变清晰,他总能看见外婆坐在火炉旁烤馍片。少年高兴地想,他的早餐就又是那硬邦邦的烤馍片了。其实那东西没什么好吃的,而且不干净,也许只是那种加热的方式引起了少年莫大的兴趣。外婆小心翼翼地把馍片放在铁炉子的一角,过一段时间就翻一次。那样的铁炉子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火炉圆形的肚子里塞着三四块蜂窝煤,高高的烟囱伸向屋顶,然后拐一个九十度的弯,穿过窗户上一个圆洞到达屋外。铁炉子笨重而温暖,少年非常喜欢。很多事情都是外婆教的,比如在炉子圆滚滚的身体下部有一个开口,少年用铁铲把底部烧尽的煤灰掏出来倒掉,然后从上面的开口放进去新的蜂窝煤。放蜂窝煤是有技巧可言的,不仅要放得平而稳,而且上面煤块和下面煤块的孔要保持一致。当少年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外婆总是在称赞他,说他是个好孩子。当然,少年也会做一些让外婆不高兴的事情,比如他会趁外婆不在的时候把铁炉子的盖子掀开,把一些纸投进去,看着一团明亮的橘黄色的火焰升起来,火焰扭着身段在他面前来上一段活泼的舞蹈,然后慢慢地熄灭。当外婆回来以后,她会发现炉子里的那些已经被烧成灰烬的纸,然后她会批评少年,说小孩不应该玩火。然而虽然明知会有这样的后果,在寒冷的冬天里,外婆不在的时候,他总是做着同样的事情,少年仍然着了魔似的迷恋那一团明亮的火焰,迷恋着火焰的舞蹈。少年直到今天仍然无法解释自己儿童时代这种对火的迷恋。而实际上外婆从来没有一次认真地惩罚过少年,难道是她知道少年的心思吗?

 

他开始厌倦这样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一个电话救了他。

是珍子打电话给他的,珍子说,我们好多年都没见了,我挺想你的,能让我见见你吗?一个女孩对自己说“能让我见见你吗?”,这让少年非常感动,更何况这个女孩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而那个女孩也曾经视他为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样说似乎有点暧昧,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这一切使他觉得即使有天大的理由也无法拒绝。

他们两个是初中时代的同桌,与其它同桌经常在三八线附近发生冲突不同,这一对同桌的感情倒是相当好。由很多难忘的画面少年现在还记得,不过他们直到毕业也没有发展成那种关系,少年现在想起来觉得有那么一点遗憾。他们约在一家美式快餐店见面。他们先是回忆往事,唏嘘不已,然后少年一边嚼着鸡大腿一边大谈自己在南方的种种奇闻趣事,逗得珍子一会惊叫一会大笑。这几年珍子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容易哭泣也容易被人逗开心的少女了。少年到今天才注意到珍子是个很强健的女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那种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北方平原的人,即使进入了城市,身体上的特征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她不像南方女子那样细腻而小巧玲珑,惹人爱怜。和南方女子相比,她丰硕,健美,浑身散发着热气,在这样的年龄,她的身体实际上已经为生育做好了准备。

后来他们从那家快餐店出来,上了人行天桥。珍子不停地跟少年讲着什么,而少年并没有在听。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他根本听不见,桥下汽车的轰鸣和周围商场震耳欲聋的音乐掩盖了珍子的声音,少年只看到珍子的嘴在动,却听不到她的声音。他还试图从她的嘴和表情中猜测她在说些什么,但很快就沮丧地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不是已往了,那个时候他们通过目光就可以明白对方的心思。少年放弃了,少年安慰自己,珍子说什么又有多重要呢,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他把目光转移到了繁华的街道上,在他不在这个城市的几年中,这个城市已经改变了很多。天桥下的大道刚刚经过改造,不再是旧时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流光溢彩大道,各种各样华丽的灯饰把整条道路照地如同白昼。他们走到桥的中央,少年突然停住了脚步,珍子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他。

少年又望了一眼脚下繁华的街道,他把珍子搂在怀里,开始吻她。珍子开始想挣脱,但很快转而配合起少年。他吻得很深,很放肆,他把她的舌头吸在嘴里,又吐出去。吻完后,少年还故意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味。他抚摸了一下珍子的脸蛋,转身离开了。只剩下珍子一个人,一脸绯红,傻愣愣地站在桥上。

少年下了桥,转了几个弯,来到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上。他经过一家像是政府机关的单位的门前,那机关大院的围墙是欧陆风格的,围墙上还装着很别致的墙灯,少年心想,还党政机关呢,真是后殖民主义。门前停放着十几辆高档轿车,估计是院子里面的停车场已经挤得放不下了,只好将就着停在路边。少年看四下无人,就径直走过去,在每一辆汽车的屁股上都狠狠地捶上一拳。报警器立刻响作一团。那些汽车顿时像被非礼了的女人一样,一个一个尖叫起来。从院子里跑出来一个保安,冲着少年大喊,站住,你,干什么的!

少年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干什么了?

你!

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了?

保安显然拿这号人没有什么办法。

少年轻蔑地看着保安,说,我可以走了么?

没等保安说话,少年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心里骂道,不过是一条狗!

 

回到家里,少年早早就躺在床上去了,但他一直都没有睡着。这个夜晚,被窝格外地冷,少年不得不蜷起腿,在冰凉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了很长时间,才算稍微暖热了一小块地方。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暖气,睡觉前外婆总会在被窝的脚头先放一只热水袋,然后把被子的一角掀开,少年就像一条鱼那样钻进去。少年的脚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向下探索,外婆则站在一旁不停地问,碰到没有?碰到了吗?少年的脚在碰到热水袋的那一刻,必定要被烫上一下的,然后就猛地向后一缩,对外婆说碰到了。外婆这才放心的离开。那个时候,少年非常喜欢温暖的被窝,他个子小,不仅可以把身体全都缩进被窝里去,甚至可以在被窝里和小绒毛熊玩,在被窝里打滚,或者第二天早上外婆会发现少年的头和脚在被窝里完全倒过来了。还有的时候,他在被窝里蜷起身子,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根据外婆的脚步他甚至可以判断她在房间里的方位,她咳嗽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摆弄铁炉子的声音,都被少年听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少年的脚向下伸,再向下伸,仍然没有他期待中的热水袋。这一夜,失眠和怪异的梦又纠缠上了他,他翻来覆去,眼前闪动着许多地方,许多人,母亲失神的脸,父亲严肃的脸,珍子在被吻后脸上的红晕,还有外婆被掩盖在阴影中的脸,那张阴影中的脸似乎要向少年诉说一个不详的预言。这漫长的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一夜过去,天开始蒙蒙发亮的时候,他才终于睡去。

 

外婆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年。

她在最寒冷的那个早上离开了家。尽管少年心里很清楚,只是早晚的事情,但他仍然感到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当外婆绝望地张大了嘴想要再多吸一口空气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心被一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手狠狠地攥紧了,他看到母亲的脸在一瞬间变的惨白,父亲则面无表情。没有人救得了她了,死亡对每一个生命来说都是最平等的,都意味着整个世界的毁灭。而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却是微不足道的。

天刚放亮的时候,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来接外婆。母亲全身瑟瑟发抖,少年紧紧地搂住她,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少年问,好吗?母亲惶恐地点点头,说,好的。

少年坐进那辆面包车里,坐在外婆的身旁。车外的城市正在渐渐醒来,晨光初现的街道上,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说真的,少年有很多年没有这么早起床了,南方城市灯红酒绿的夜色让他沉醉,也让他错过了无数个日出的时刻。他突然发现,清晨的城市是最美的,和平时的城市完全不同,空旷而清晰,尽管在眼前飞快地闪过,但街道两旁的建筑和花木那么真实,让人觉得很安心。少年甚至不认为他正在做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他是在送外婆去一个新的地方,清晨出发,一个多么好的意象。想到这里,少年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笑意,这么多天,他第一次感到了轻松和愉快。

办完丧事,少年跑到音像店去买了几百块钱的正版CD,少年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到音像店去了,以前那是他和珍子经常去的地方。今天他再次来到这里,特别怀念,也特别有购物的欲望,当他一张一张往篮子里放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快乐的童年时代。他提了满满一大包回来,盘腿坐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听歌。一首歌中唱道:

生命它只是个月台,你来的目的就是离开。

生命它只是个月台,所有的梦想都已出发。

生命它只是个月台,有谁会在出口等你。

生命它只是个月台,过去和未来都在远方。

少年随着音乐摇晃着脑袋,心情渐渐明朗起来。窗外,一阵风把树梢的残雪纷纷吹落。这是正月十五,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少年就又要回到那吹拂着海风的南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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