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现实远远超出了我们所有的料想,像一件突如其来的神秘包裹,小心翼翼,靠近、打开,如此,伤痕累累或是满心欢喜的结果都不能被预先知道。假设尼采“永恒轮回”的学说成立,我们经历的每一秒都无限重复的话,那么我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或决定都要背负了无限的压力和责任,在得到确切的结论之前,一切的变数将使这些重担压得我们抬不起头。
转眼到了四月,一场雨落下来,花瓣满地,铺开一卷樱花雪的图。图上没有题字,亦没有署名。这雨,零落了满树的花,凌乱了一个人的心,人站在窗前,窗安在13层的高处,闻不到樱花的香,有风夹带着这个季节独有的湿霉味,叫嚣着冲向鼻腔里满怀期待的嗅觉细胞。
在头顶的空气中,这个季节很难见见到太阳灿烂的笑容,铺天盖地而来的灰白色穹顶,像一张还没来得及泼墨上去的残旧宣纸,雨停下歇息的时候,路上的人影就热闹起来。尽管那些叫卖的小贩身影不过像极了小时候在树根下逃窜的蝼蚁,三三两两,相互遇见,碰碰头,交换了信息,然后再分开,走回各自的轨迹。
四月的时候,春的模样已经渐渐淡出生活的光圈范围,影影绰绰。气温有时候忽的窜上来,让人误以为酷暑又太早将春天里的梦晒醒,蝉鸣蛙叫的日子已然走近。
看着雨打湿的花瓣铺成一地的雪,于是林夏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寇波的笑容,映在面前的窗户玻璃上,背景是小时候那棵长在院落中间的樱桃树,树上开满樱花雪。
从不懂事的年纪开始,林夏就和寇波一起玩了。林夏把红色小火车拆分开来,中间接上寇波蓝色的一节,然后再把轨道接在一起,整个游戏就好玩多了。寇波在海边堆城堡的时候,林夏总会不厌其烦的帮他捡来贝壳做装饰。幼儿园的时候,林夏被人欺负,寇波毫不犹豫的挡在林夏面前,充当她的保护伞。在那些最美好的童年记忆里,林夏和寇波不可避免的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那一段时光的轨迹里,两条命运线不可避免的重合,但是没有谁能保证,这样的重合永不分开。
到了升初中的年纪,林夏的爸爸由于做生意赚了钱,在城中心的繁华地段购置了房子,她要离开这个城郊的村庄了,离开这个成长了12年,装满了12年回忆的村庄了。那天村里来了好多的车,将她们家一五一十地掏空了,装上车,隔着院子望过去,那房屋就像刚宰杀完的禽类,被掏了内脏的那种。挂在几根檐头柱子上的腊肉,没人理会它在风中自唱自吟,左右摇摆。
汽车发动了,车尾像患了气管炎似的狂震几下,吐着淡墨色的气体,在一阵扬尘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按照所有合理的推理,林夏理所当然的成立市重点的一名高材生,穿着所有同龄女孩羡慕的名牌,惹无数女孩尖叫的校草成了她的影子。这一切进行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没有任何异议,命运就这样眷顾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当然还有她的家庭。
而平行时空里,在城郊某所不知名的学校中,寇波成为坐在三楼倒数第二排靠窗户的位置上发呆的一个身影,阳光先是闯过树枝的层层遮挡,在玻璃上织出纵横交错的影子,然后继续前进,喷染在寇波额前的发丝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态安然,光阴给他镀上了金色,像一尊大佛,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盛开的樱花雪。这个表情里,坦然和安静占据绝大部分,没有人能猜出这样一个沉默少年的内心世界。
转眼到了大学毕业季,是人生求学旅途的结束,或说是暂歇,学管理的林夏成为父亲公司里的一把手,而学农业的寇波选择回乡创业,他承包了一片地,准备改良花生的繁育技术。
也许,你会觉得这样就可以结束了,故事往往就这样持续下去。可是命运似乎不甘于太过平静的人生,于是在一份商业企划书的生硬字眼里,命运的坏笑被偷窥。也许这一次,不仅仅是相遇那么简单的事。
林氏公司新一年的商业企划书中,林总决定将千佛村拆掉,那些陈旧的建筑已经过时了,将来这里建成新式的商业广场,可以利用各方面优势吸引投资,公司业绩又会翻几番了。没多久,那些老旧民居就被用红色醒目的“拆”字标记起来,那些字眼张牙舞爪的时候显得这些历史里的建筑像一个个犯了错的孩子,抬不起头来。
村子里的人不想搬家,更不想被拆掉自己祖传下来的房子,不说那些历史,不说那些建筑文化。单是嗅惯了那些青瓦飞檐的气息,便无法适应钢筋水泥筑成的城市生活,更重要一点,对于这些已经土埋到脖子的老人们来说,家是一个根,一个灵魂栖息的地方。离开了这片土地,便斩断了与这片土地仅有的联系,斩断了那些和祖先们拉扯了一辈子的家长里短。这是所有拒迁者的共同的诉求吧。
寇波也许这么想,但是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的花生刚刚开花。过些日子,施了肥,浇了水,到秋天,如果丰收的话全家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而且可行的话可以将自己研究出来的技术在村里传播开来,引领大家致富过好日子。可是,这才开花,就这么毁了,不仅没收成,连本钱都得赔进去。想到这里,寇波心里的滋味真是不好受。他点上了一支烟,吞吐烟气的时候,看那些往事雾一样散开去,一转眼什么都不看见了,只留下无尽的虚空。
当挖掘机轰隆隆的开过来的时候,人们聚集在村口的场上议论纷纷,这时还在门墩上坐着抽烟的寇波掐灭的烟头,起身来朝那辆领头的车走过去。
他横在路中间,眉头像簇成一团抹不开去的乌云,车队不得不停下了。他上前去,敲了敲领队的车窗,领队不想下车,但又好像没有其他的选择,于是车门打开了,那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有点艰难的从车上下来。“这是林总的意思,我想你也知道这块地政府已经批准拆迁了,你们的安置费也都商量好了,明智一点,对大家都好。”似乎听不出这话里有什么逻辑上的错误,但仔细推敲一下,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商量好了?你们找谁商量的啊?是那些饭桌上司空见惯的一句笑谈,还是你们在会议桌上对共同利益的认同?”中年男子看着眼前这个农民打扮的年轻人,好像不太好对付,于是他便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红色的纸币,“小伙子,拿着,这世道谁都有个难处,别让我为难!”这些钱,大概满打满算一年的收成也没有这么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寇波会接受。他瞪着眼,青筋突兀的显现在额头上。“拿着你的脏钱,滚,不然我打断你的腿!”众目睽睽之下,中年人不得不把钱收回口袋,他眯着眼笑了,“我先走了,不过,这里肯定会拆的!”他挤进车里,哐的一声甩上车门,车尾像肺结核病人一样狂咳几声,绝尘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很难分出胜负的拉锯战,交战双方斗智斗勇,筋疲力尽。人们在村口铺上钉板,设立水泥筑成的路障,村子里的青壮年轮流值班守在村口,村里喊话的喇叭24小时开着,俨然像是电视里司空见惯的抗日场面,何其壮观!拆迁的人每天都开着车在村子周围转悠,不知道那些人肚子里在想什么花花肠子。
这场面坚持了大概有一两个月,就有人坚持不下去了,村里的人议论纷纷,这样下去日子要怎么过,值班的人也没有了刚开始的劲头,有些人干脆不去值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吃喝睡觉。往往就是这样,在你稍有松懈的时候,对手总会给你迎头一击,让你再无还手之力。
谁都没想到,第二天挖掘机又来,出乎意料的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村口的房子已经拆掉一大半了,剩下半残的墙坯像是一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溃烂着,而且这伤口还在继续扩大。谁都不知道为什么村口那些房子的主人没有反抗,谁都不知道是不是金钱的魔力让这些人舍得抛弃住了几辈子的窝,而现在流离的身影却不知该归去哪一方水土寻求庇佑。
人们似乎就这样放弃了,因为村口那些房子已经拆了,再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拆就拆吧,大概都是这样的想法,拆迁工作异常顺利。寇波的房子很快就轮到了,这一天,像往常一样,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有人在花生地里看见寇波的身影,朦胧中晨雾里,像存在又像不存在的幻觉。
房子被拆掉了,那些雕梁画栋不见了,青砖绿瓦也都不见了,但是有一样东西留下来,就是那棵开花的树,像一团紧凑的雪,纤尘不染。工程开工的时候林夏在这棵树下为开幕式剪彩,在枝桠间她发现了一个裹在塑料袋里的信封,里面是小时候从这树上折下来的花,枝上小小的花像极了那时候常挂在林夏脸上的笑,那么灿烂,那么美好。
当站在13层楼上时,此刻窗前那张熟悉的脸再也找不回了,记忆里那些古老建筑在雨季里渗出的霉味一阵阵的袭击整个鼻腔,像是对一个负心人的猛烈报复,黄土掩埋了那些曾经笑起来满脸皱纹的老人,只是不知道他们的魂栖息在哪片湿润的土地深处。
诗中说“人间四月芳菲尽”,但是每逢这时候,那树樱花便开了,开成一树洁白的雪。这雪被雨打落在地上铺成一幅画,画上没有题字,亦没有署名。
也许,盖一栋现代化公寓不用太长时间,但是就算花再多的时间,也找不回那些曾经活在记忆里的古老画面。从古老的文化里走出去,最后亲手毁了这个古老的回忆,是生活太现实,还是金钱太诱惑,当我们匆匆忙忙建起一座又一座高楼大厦时,那些曾活在记忆里的古老建筑却再也寻不回。是否会在某个静谧的夜里,悄然入梦,魂归那片宁静的灵魂栖息地?
【编者按】城乡改建所涉及的问题已是老生常谈。当赤裸裸的利益诱惑冲昏了理智,冲淡了灵魂的浓度,那些曾经的纯粹的美好,终将成为历史的废墟永远湮没在记忆的残垣里。
责任编辑:苏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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