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是惠的高中化学老师,40来岁,斑白鬓发,戴着一副老式眼镜,镜片发黄,不知是因为棕褐色的巨大方形镜框的渲染,还是那双沉寂的眼神从无人之境所弥漫出的陈旧气息的氤氲。
“他就像一本书,一本泛黄的书,陈旧得连书虫都风化成了标本。”惠这样对别人形容张君,提起他的时候,神采奕奕。张君老得很快,仿若在以超出常人10倍的力量在维持着生命。他在衰竭。惠存钱买一些坚果给他吃,兴许是用脑过度,然后有些缺钙,她固执地这样解释张君不适时宜的白发。他也不拒绝,一袋袋焙花生、炒黑豆,接过来转身分给了同事,毫不顾忌她不怎么满意的表情。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轻柔,讲解化学方程式像诵读诗词,惠常常听着听着就入了迷,走了神,思绪飘忽。
惠是个很普通的女生,高二理科实验班,介于尖子班和普通班之间,成绩中等,再努把力能考上本科。惠喜欢读读写写,喜欢天马行空。当初择科时,却在老师、家长“文科是一座独木桥,理科是四条赛车道”的利诱威逼下,吞咽着默默地苦涩,抱着一摞书去了理科楼。
惠心里想着,自己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然后看到了张君——她想起余秋雨的《垂钓》——瘦削而精神。张君很瘦,瘦而高,惠想象着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用双手合上他的腰,然后涕泗横流地大哭一场,惠想象着将满是泪痕的脸贴近他的胸膛,嗅嗅他的白衬衫是否有木槿花的清香。惠含着泪,偷偷地望他,惠坚信他是个有故事的人,究竟是什么遭际让他变得这样瘦,这样异于同龄人的苍老。这种同情和崇拜,在一日日幻想的添枝加叶中终于不可遏止地滋生成怜爱。
惠觉得张君一定是关注她,在乎她的。高中第一节化学课后,她一蹦一跳地下楼,途经张君,她大声问了声好,带着她那个年纪的女孩所具有的没来由的活力和欢愉,张君吃惊着转身望着她,随即面容和缓,“啊,惠。”这时惠已经走到他的前面,她边走边转过头,对他露出两排牙齿。惠心里其实惊讶极了,可是这种情绪没来得及在张君面前表现出来,惠奇怪张君竟然知道她,叫出她的名字。惠心里甜甜的,蜜糖一样。
到了冬天的时候张君有一个习惯动作——手掌在热茶杯上捂热后盖在膝盖上,轻轻揉搓。惠猜想他也许膝盖因湿冷而酸痛,于是开始着手为他织一双羊绒护膝。
一天晚上,惠和一帮同学吃饭。同学聚会自然少不了把老师作为谈资。杨君提起张君,30多岁得了唯一的女儿,张君每天骑自行车送她上学,一次过马路,女儿从车上跌落,而张君一直骑了一段路之后,才被身后的喧闹吸引着转过头去,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妻子一气之下离开了他,短短几天时间,他花白了头发……惠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杨君一脸无措地说:“你也没问我啊。”不等杨君再说些什么,惠已经冲出大排档,手里紧紧攥着包,包里有尚未收针的羊绒护膝。
张君打开门,看见门外一双闪亮在黑暗中的眼睛,睁大了望着他。惠在雨中奔跑,弯下腰,用身体护着怀里的羊绒护膝,她的头发湿湿的搭在肩头,皮肤冰冷,胸口却灼热滚烫。
那个夜晚,张君坐在客厅的小方桌前,惠单脚跪在他的面前,为他套上护膝,线头打了一个结。她知道那意味着不完整,那意味着,没有结束。“让我留在这儿。”她仰起头,已是满脸泪水。
那个夜晚,惠躺在张君的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张君在妻子离开后搬到学校的单身宿舍:一个狭小的客厅,一个小房间,一间盥洗室,屋外有公共厨房。客厅里有一个小方桌,一个陈旧的沙发,没有窗,上面吊着一个昏黄的灯泡。房间里有床、书柜和一张书桌。四处都很整洁,东西也少。借着窗外路灯透进的微光,惠打量张君的房间。房间散漫着张君的温暖亲和的气息,她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抬起两只胳膊放到枕边,突然,右手碰到了一个硬物,她揭开床单,下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银手镯。她拿起手镯,凑到眼前,细细地看它的花纹,手镯转到内侧,有字。看不太清,她起身,扭开书桌上的灯,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是——“至爱,惠”。
惠呆住了,一抹笑容不经意地绽放。她伸出手试了试,有点小,她把手镯放到唇边,重又回到了床上,整个晚上,惠手里攥着那只手镯,直到冰冷的手镯也慢慢浸出汗来。
惠曾经想过,张君是知道她的心意,心里有她的。因为她的馈赠,他从来不拒绝。她用幻想维持着自己韧如蒲苇的爱。但那个夜晚之后,惠仿佛抓住了生命的烛火,一颗心平稳地放下来。她开始想象更加长远的东西,比如,和张君的未来。
惠想以后回来这个学校任教,那就考本省的师范大学好了,她想。本省的师范大学是国家二级重点院校,所以惠开始努力。一天,年级主任在教室隔壁的办公室大声地说,那天的招聘会,只招3个英语老师,结果有1000多人报名。“那种学校的人,肯定就先Pass掉啦。”惠心里一阵酸涩,“那种学校”……
惠更加努力……
填报志愿的时候,惠填了华东师范大学。在那个高三的暑假,她毅然背着包,去了上海。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晚,她去了张君的家。然而,狂热的喜悦逐渐被漫长的等待冷却,她慢慢滑坐到门前的空地上,头轻轻靠着门,不时伸出手指轻叩几声,就那么几声,她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经过。
自从高二在张君家住下的那晚以后,惠小心翼翼地不跟张君有公开场合的接触,但私下的接触更是没有可能。也许是那晚有人看到她在张君的宿舍门前,也许,是第二天早上,有人看到她从张君那里出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学校对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好一阵。惠对张君的好,几乎所有老师都知道,惠跟她那个年纪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爱与恨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但是,毕竟,两个人年龄相差那么大,毕竟,沉默的张君不像那种人。但是为了平息风波,学校还是决定把张君调到其他的理科实验班,但在那个决定实践之前,惠先找到了年级主任,转到了文科。
整整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惠的身体已经麻木冰冷,肌肉也阵阵痉挛酸痛,惠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不记得回家的过程,不记得经过哪些街区,跟谁说过话。惠木然地走着,回到家后,惠简单收拾了一下,毅然地,离开了。
……大学四年,即使是每年惟一一次回家——惠始终不肯去找张君,她不是不肯原谅,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也许是一份傲气,也许……。上大学以后,她的生活被强行地打开,被填充,被丰满,当她逐渐习惯……她惊愕于自己年少的痴狂。
惠在第4次受邀后,终于回到母校参加同学聚会。陪同她的,还有杨君。当杨君义无反顾地跑到上海找到惠,惠就知道,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变化了。杨君在离惠学校不远的一家游戏设计公司打工,从最初的测试员一直做到4年后的游戏策划。惠以为杨君会想要在上海定居,但当惠说她想回去看看的时候,杨君辞去了工作,杨君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是没有了你,我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当他说完,惠轻轻挽上他的手。
那次聚会,大多数同学和惠一样,大学毕业,都回到母校,所以很隆重,连以前的老师也都出席了。惠沉默地四处张望,没有那个人,惠心里空空的,又突然笑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何还会有期待。然而还是忍不住,在洗手间碰到语文老师,惠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怎么不见张君?”
语文老师立刻露出吃惊的表情,“噢!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惠心里想,但嘴上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细细地搓着手,等待下文。
“他被送去老人院了。好像得了什么……老年痴呆症一类的吧。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就是校区附近那个老人院,你抽空可以去看看。”说到最后一句,语文老师还偏过头来看了看惠,惠依旧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文老师自觉没趣,向门口走去。
“什么时候的事?”惠用手撑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着,听不出她声音里的颤抖。
已经走到门口的语文老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们读高三的时候。他那时候教书已经记不清楚很多事情,话不多,精神也不大好了,后来就有人送他去了医院,他得那个病,是会逐渐丧失自理能力,张君没有亲人,没人照顾他,所以就送到老人院去了。”
惠不住地颤抖,没有泪水,只是不住地颤抖……酒店外是磅礴的雨,比那夜的雨还要大。惠站在大堂的门口,双手抱着肩,看着玻璃上纵横的雨水,像女人哭泣的脸。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惠的肩。惠试图甩开,但那只手箍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放松。惠转过头去看着他,眼神冷冷的,带着恨意。杨君惊怔,往后退了一步,手也不自觉松开。惠一直狠狠地盯着他,直到眼前朦胧的水汽散去,惠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清醒了——眼前是无措的杨君,惠突然心生怜惜,走上前去,握住他僵硬的手。
第二天,杨君送惠去了老人院,杨君坐在驾驶座上,“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惠侧脸看了他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推开车门。
老人院很破旧了,门口的路不平整,很多小石子和黄色的沙土。惠径直走进去,里面是一排白色泛黄的平房,和一个空旷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个长条型的花坛,花坛里参差不齐地插满了深绿色的植物。那时的阳光正是很灿烂的时候,空气中扬起细细的沙土,惠看到花坛边的张君,他安详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白发已经全白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粗线毛衣,深蓝色棉裤,膝盖上,那双护膝一块块不均匀秃着已经褪了毛,颜色也显得枯槁,好像一捏就融入黄土中了。他显得更加老和瘦,惠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抱住他。张君也看着她,惠望进他的眼睛,泪水汩汩流出来,止也止不住。
“惠……惠……”张君突然叫出声来,那双黯淡的眼睛似乎有光亮,他出神地望着惠,又好像透过惠望着未知的远处。惠低下头,轻轻吻着他的手,“啊!你还记得,你还记得。”
惠推着轮椅,送张君回房休息。那是一间小小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房间光线很暗,惠却一眼看到了床头那个银镯子,往事铺天盖地而来,惠一阵恍惚。随后进来的护工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啊!那个镯子,是张君的宝贝啊,张君每天都要看着它才睡得着。”惠笑了。护工接着说,“对了,上面还刻着张君女儿的名字,是他女儿的遗物……”护工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惠全不知道。
惠坐在副驾驶位上,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就像幻影。
“对了,张君的女儿和你同名,也叫惠呢。”杨君装作不经意地说到,但语气却并不那么随意自然,带着一丝试探,和强烈的忐忑不安。
“你怎么不早说?”
“噢,对了,我也没有问过你。”
杨君诧异地侧过脸看着她,惠却依旧望着窗外,杨君有一瞬间的失神,觉得惠好像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就像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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