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江师范学校法政学院07思政2班  陈冠权　　

残阳如血，惶惶然朝地平线坠掉，光线逐渐暗了下来，天幕边最后一抹如鲜血般让人寒悸的暗红趁着光亮坠入黑暗的罅隙，一下子吞噬了整个空旷的苍穹。　　

血，日夜在身体里安静流动的液体。像是突然被针头挑破了皮肤，从血液里喷涌而出，如江南潺潺的流水，染红了天边迟归的晚霞；又像是冰天雪地里凌霜怒放的梅，灼烧如火。塞北沙场的朔风，干涩而凛烈，挟带着尖锐呼啸的“雪花刀”，阴寒飕飕，像是上帝罪恶的双手手，匆慌无声地淹没尚在沙场上垂死挣扎、痛苦呻吟的残躯。　　

辽阔的苍穹下，暮色苍茫。偶尔掠过几只失群的孤鸦，声声凄厉的悲号硬生生地划破灰阴的天空。明亮的忧伤。　　

天地，一片死寂。倏忽，挂满满面神伤夜色的边陲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羌笛，像在大雨滂沱的深夜中被惊醒，望着滴水成珠的瓦顶和空荡荡的床的迟暮老人伤心的啜泣。夜风沁骨，不知从那个方向吹来，沾着士兵们内心最深不可见光处的忧伤，席卷而来……　　

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的抵死奋抗，黄昏时分，惧于惨重的伤亡，围攻的敌人终于如退潮时的海水，惴着被冷冻的狂热欲望，依依不舍地退去……他太累了，身体像泰山压顶般沉重，提不起半点气力，忘了前去慰问与他并肩作战，死不屈降的那些好兄弟们，也忘了前去安慰如小鹿般羞怯害怕的她。他全忘了，忘了天，忘了地，也忘了自己。他睡了，在一豆灯影的温暖里，在极度倦惫的诱引下，身不解甲，嗜血剑不离手，像婴儿般歪在案上睡着了。嘴角微微上翘，沉酣满足得让人心疼。　　

突然，右腿微屈，左脚一撑，他立地站起，“哐啷”一声，嗜血剑出鞘，声如龙吟，森寒逼人。他愣呆了，豆大的汗珠拼命地往他额头上冒，在淡黄的灯影下，泛着点点寒光。像是在梦境中一样，那遥远如在天边又近得像在咫尺的歌声穿透重重浓雾，穿过他沉甸甸的睡梦，扑面而来……那不是他无数个夜晚魂牵梦绕内心声声呼唤的乡韵？不是他时时在梦里苦苦寻觅的家乡神圣的安魂曲？现在，现在，他的内心却像是突然被人搬走了膜拜的供桌，一下子变得虚玄而阴冷了。歌声飘忽轻灵，一时像是濒死老人哽咽的哀怨，一时又变成青面獠牙的狰狞厉鬼张牙舞爪的勾魂寒音……　　

“难道……难道……楚地已尽失乡间小儿之手？不，不，这不可能，一定是梦幻！”他暗自安慰。可是那让他不寒而栗的歌声却如丧钟一样一声比一声清晰地敲在他内心最柔软的深处。他，几乎要崩溃了。　　

他想起了她。她那双美丽清澈如秋水般的大冰眸总是让他突兀的暴戾一下子跌进了无底的冰窟中，瞬间便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很内疚，为自己的臭脾气，为她无限度的宽容，更为自己的自私。她是一个美丽而高贵的女子，即使身在戎马乱世，就算不嫁予达官显贵，一生衣食无忧也并非难事。一生的追随，她无怨无悔。就这样，她亲手把自己单薄的豆蔻年华埋葬在金戈铁马的褶皱中，暗无天日，悄无声息。　　

他又想起登山涉水如度平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心爱宝驹。如今四面楚歌，生死未卜，它又该何去何从？　　

往事如流水、如梦幻，怎堪回首？想当年，揭竿抗暴秦，他一路势如破竹，敌贼望风而靡，如今却误中小人圈套，已成笼中困兽。忆至此，喉咙深处不见光的地方突然像被一团东西堵住，一下子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悲伤。　　

帐内剑影幢幢，他引吭高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歌声苍凉悲怆，在空辽寂静的夜里飘得很远、很远……惊醒了深山密林里失去狼崽的母狼，引发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悲皋……　　

舞罢，他嘴角轻轻上扬，画出一道美丽的弧度。他似乎看到她骑着乌骓高高在上圣洁的样子，像一阵龙卷风。掠过沙场……　　

残灯摇曳，倩影斑驳，朦胧的夜色下，那双忧悒郁愁得让他心疼的大冰眸早已如带雨梨花般泣涕涟涟。白皙凄美的容颜僵挂在那里，如一尊唯美的塑像。倾俄，深锁的黛青色长睫毛慢慢地铺舒开来，凄然一笑，倾国倾城。可惜她笨拙的表情出卖了她，她从来就不擅长说谎，在他犀利的目光的灼逼下，她像一个第一次做错事的孩子，慢慢地埋下愧疚的头。那一刻，某种无言的感动和痛楚意外在他的内心最深处漫溯……　　

他怜惜地轻拥过她，那刹那，他似乎瞥见她轻翘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诡异……　　

当殷红的液体染红她洁白的裙裾深深地灼痛他敏感的肌肤时，一切都被定格了。一滴一滴的鲜血随着他的眼光拉长，拉长，无限放大……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摔溅成瓣瓣血花。他惊愕万分，粗暴地扳过她颤抖的香肩，愤懑瞬时就要如被囚禁了亿万年的火山般喷发……　　

她笑靥如花，倾国倾城。金墨色的瞳仁里苦心栽种了满满的期盼……　　

她知道乌骓载不起负荷的重量。她坚信，他只要有它，就永远是不败的神话。　　

她的瞳仁慢慢放大，眼光渐渐涣散，嘴角微微翕动，仿佛用透支生命的力气，努力向他露出如撕裂朝阳般灿烂的笑容，说，王，你是我一生的信仰，是我心中不落的太阳，是我生命中永远不败的神话，你要……你要……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那一刻，他如万箭穿心，她就是自己口口声声说的天下？自己就是这样保护自己的天下的吗？他紧紧地拥着她，因激动而颤抖的手笨拙地摸着那把曾蘸自己的体温伴自己南征北战的心爱小刀。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把它送给她的时候，她兴奋羞赧红扑如熟透的水桃般的脸蛋和傻傻地把他的名字刻在它上面，说，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让它永远成为我的保护神时那双大冰眸中浓得化不开的情意，瞬时泪如泉涌。她成就了她心中的信仰，也成就了对他永不枯萎的爱恋。　　

帐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白茫茫的大雪，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远处传来乌骓声声悲坳的嘶鸣……　　

抱起她冰冷的娇躯，最后一次闻着她身上夜玫瑰的浊香，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他突然觉得天暗得史无前例，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华。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和绝望迅速繁衍，从他头顶，一下子。没顶而过。　　

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听着身体里的怪兽一片片地撕裂心脏的声音。血淋淋的绝望。时间的暗河静静地匍匐而过，一点一点地带走他心里的痛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没那么痛了。也许正如她所说的，真正的痛苦，反而不会让人有痛苦的感觉。他机械地移动身体，脑袋像灌了铅般沉重。他挣扎着拖出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一串一串的，数也数不清，犹如那个无道暴君的罪恶。该是散伙的时候了，他想。也许明天他们就能回到自己日夜思念的故乡，与家中的爹娘妻儿团聚了。这样自己也可以安心地魂归故里、落叶归根，而不是成为异乡的孤魂。永世流放。　　

帐外，月色溶溶，衬着白茫茫的大雪，今晚的月光似乎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突然，他被震撼了，他的八百将士，他的好兄弟们，竟然披盔穿铠列队静静排开在营前的雪地上，时间在寒冷空气的凝冻中嗫嚅着，今晚的月光特别的白，像是出浴芙蓉的肌肤，在皎洁的雪地上静静地流泻着清辉，映照着他身后的那箱箱财宝。　　

时间好像在那刹间停止。没有人说话。连稍稍斜点的眼睛余光也没有。　　

雪越下越大，他们像中了女巫的魔咒一样，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容坚硬刚毅，犹如雪山顶上最坚固的玄武岩。　　

他嘴角微微翕动，欲言又止。内心深处感动的暗河像是突然冲垮了心房的堤坝，汇聚着先前的那股感动的暖流，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 一下子吞没了他。　　

几天前，敌军下了最后通牒，愿不计前嫌，招纳“弃暗投明识时务之俊杰，共举大事，共享天下；否则大军所至池干鱼死，玉石俱焚，到时悔之晚矣。　　

他们都十分清楚，在这轻描淡画的诺言里面，深藏着一个怎样的水月洞天。凭他们的才智略谋，香车宝马、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一点都不过分。当然，他们更加清楚那最后一役明摆的结局。　　

他明白，他们是想用死来摧毁死，来换自己万分之一的生。他望了望身后的珠宝。它们躺在那里，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一样，闪着庸俗的光芒。　　

那一刻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无言地跨上乌骓，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始终陪在她身边，永远都不会把她撇下，让她独自一个人孤独害怕。　　

他深情地盯着她姣好的面容，深邃的星目里柔情似水。她静静地倚在他坚厚的怀里，仿佛童话里幸福的公主，做着一个美丽的梦，嘴角撒娇般微翘，脸上漾着甜美满足的浅笑。不愿醒来。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那条“雪龙”，剑眉紧蹙，一种愤怒和悲痛像火焰般从他的脚趾冲入咽喉，烧红了他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  　　

天空的边陲处飘来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也许，今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注定狂风暴雨。　　

子夜时分，天地酣睡。他大喝一声，如惊雷，似霹雳，率先冲进敌围，身后紧跟着八百铁骑，如八百把愤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敌人的心脏。　　

当天空露出第一缕曙光时，他们终于冲溃了铁桶般的敌围，一整夜的浴血奋战，他被仇恨烧红了眼睛，像一只凶残的狮子，嗜血如命。他记不清自己的嗜血剑削飞了多少个敌兵的脑袋，渴饮了多少淋淋的鲜血。他终于让敌人的狂妄付出了血的代价。可是杀贼一万，自损三千。况且力量的悬殊，是他致命的伤痛，他也几乎全军覆没。　　

他站在那里，俨然一个血人，任身上不知名热气腾腾的热血汇成涓涓细流。他知道，没有千百个忠心护主的血肉之躯为他遮枪挡剑，如今自己早已身首异处，命丧黄泉了。　　

他望着身后紧随的仅余的二十六个个血人，心里的伤痛化作一把把尖锐呼啸的尖刀，在心脏里肆意飞行，伤痛几乎撕裂了他的灵魂。　　

就在今晨突围之后，他带着百余部下，在风中迷失了。正当他踯躅不前时，一田父主动为他指点明路，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像是从绝望的罅隙中挤了进来，照亮了他幽暗的心房。　　

当他感激涕零地辞别田父，如风一般飘进那块沼泽地时，他就绝望了。他们陷在那里，寸步难行。阳光朝四面八方涌来，照亮了入口处敌兵优哉游哉前来屠杀他们的笑脸，也照亮了他的悲伤。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那时的眼神就像是屠夫注视着被绑得像粽子一样等待宰割的猪一样，得意而邪恶。他被部下簇拥着，艰难前行，当他终于逃离了那段死亡地带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悲号。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刀子一片片地切割自己的心脏。他清晰地听到血肉模糊的声音。　　

看着烟波浩渺的江水，他内心的疼痛如滚滚的波涛一重一重地袭来，汹涌澎湃，犹如绝望的海洋……　　

就在这时，从芦苇深处荡出一叶扁舟。他认得那个白发苍苍的摆渡老人就是乌江亭长。自己曾资助过他。　　

他望着亭长在风浪中摇晃不定的那叶扁舟，想起了当初出兵之时誓死中原地的壮志和江东父老携老牵幼来送自己的场景，又想起亚父归田与自己分别之时你忧伤而哀怨的眼神，深重地凝望着那二十六位跟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没有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丝毫的惊慌。他们都静静地望着他们的王……。　　

他从他们的眼中读懂了强烈如决绝般的期待。他仿佛听到他们发自内心肺腑的呐喊：王，你是我们的神话，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神！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他无语，心中涌过一阵锥心的痛。　　

敌兵趁着这个空隙鬼鬼祟祟地围了过来，尽管还有几百步之遥，他还是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颤抖，那种发出内心深处不可控制的寒栗和畏惧。　　

包围圈在慢慢地缩小，空气中似乎可以闻到硝烟的味道。他站在那里，像是生了根似的，满脸茫然，一动不动，仿佛把亭长歇斯底里的催劝当作了空气。　　

突然，一个虎背熊腰将领模样的大汉脸上抽蓄了一下，冷峻刚毅的星目回头瞥了一下身后黑压压的敌影，嘴角扬起了轻蔑的浅笑。　　

突然，人马一闪，他调转马头，呼召着二十五把利箭深深地射进了敌阵。　　

敌阵一时人仰马翻，一道道愤怒的刀光如一道道的闪电，向敌颈劈去，紧接着敌阵里发出了一声声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短暂剧烈的骚动后，敌阵像被投入小石块的湖，重新恢复了让人窒息的平静。　　

他星眸圆睁，剑眉斜飞入鬓，惊愕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相信刚刚眼前发生的一切。那场突如其来惊天动地的厮杀。　　

敌人显然是被他们刚才同归于尽的气概吓破了胆，没有人再敢向挪一步。敌阵的前沿不知何时已悄悄地布起了淬上剧毒的利箭。　　

时间的钟表停止了跳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也随之停止了跳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亭长带有哭腔的急促催唤声中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他轻轻地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动作机械而笨拙。他温柔地抚摸着伴自己几载，一起同肩并站、出生入死的“铁兄弟”的头，喃喃低语，像是和最亲密的情人在厮磨着说着悄悄的情话……　　

他拭掉从它乌黑透亮的眼睛里流出的晶莹的液体，细心地安慰着它，然后他笑了，笑容如撕裂的朝阳般灿烂……　　

突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乌骓推下舟，并重重地推了一下那扁舟，瞬时，舟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敌人显然发觉了异样，一时，万箭齐发。雨点般的利箭，带着敌人的快意和毒恶，争先恐后地朝他扫射过来。　　

他挥舞着右臂，拼命地砍断利箭，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意识，就是让他和它安全离开，他忘掉了一切，连身上何时插了几只不置他于死地誓不罢休的毒箭都没不知道。　　

敌人急剧向圆心靠拢，已近在咫迟。　　

突然，一骑轻尘骑至他的面前，他默然地抬起头，他看着自己曾经无比熟悉而现在又非常陌生脸孔，这不是我儿时的玩伴呂良童吗？他看着他想极力掩盖的满面窃喜，心里涌过一股莫名的悲哀。　　

童年的记忆里，他俩形影不离，一起去捣水，一起去捉鸟，还有那个一起去偷地瓜的晚上那轮皎洁的圆月……　　

造化弄人，曾经的故人，曾经的新誓旦旦，如今打开一看，原来不知何时早已变得云淡风轻，化作一缕轻烟随风远逝了。　　

他不怪他，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况身居乱世，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呂良童指着他，对另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说，他，“就是西楚霸王。不过他现在已是秋后的蚱蜢了，蹦不了几下了，嘿嘿！”　　

他冷笑，心在不停的滴血，非常痛。想当年，“钜鹿之战”他大破秦兵，诸侯皆屈膝而行，莫敢仰视。可怜如今八千江东俊杰空余一抔尘埃，发兵之初誓死中原地的豪言壮志如今怎堪回首？如今，自己堂堂八尺须眉还要受小人羞辱，叫自己怎有颜面回去见江东父老。　　

他对着曾经的故人仰天大笑，“吾尝闻刘邦小儿诺得吾头者赏百金，封万户，吾虽是村野鲁莽之夫，岂不明君子成人之美。”言罢，一阵狂笑，握起嗜血剑义无反顾地向身体刺去。霎时，一束血箭冲霄喷发，射指苍穹。他轻拥着她，一脸安详。　　

三天后，乌江亭长渡江被截，拒降，投水而死；七天后，乌骓滴水不进，绝食而亡；千年后，有一个柔弱的女子在乌江畔祭奠，哭泣地用光泽细润的句子连缀成一首千古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死项羽，不肯过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