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的儿子回来看你来了　　

我从摩的上下来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村子里的人站在我家巷子的两侧站满了人，他们小声地说着话，看见了我，却双停止了声音。他们看着我，默默地付了钱给摩的司机，然后又默默地走向我的家。

门前的稻场上，一盏灯，吊挂在我的门前，我看见我的亲戚们在门前走动。

风卷着石头场子上炮仗炸裂了后的残花，还有门前石榴树落下枯败了的叶子，在惨白的灯光里的滚动。

我听见母亲的哭声。

母亲哭道，我的亲人，我的姊妹，你的儿子回来看你了。

我长膝跪倒，父亲，你的儿子回来看你来了。父亲，我看见了你，父亲，你躺在地上，地面上铺着是你从田地运回的稻草，你穿着新衣服，是哥哥单位发的制服。头朝着门外，脚朝着中堂。

你的双眼微微地闭着，神态很是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你的手，又细又长，和我的手一样，但是你的伸开了，什么也没有抓着，你的手很是苍老，你的手很是干枯。

有人把我拉了起来，有人在劝母亲不要哭。

下半夜了，我用一件衣服搭在我的腿子上，但是从地上浸上来的寒气还是让我的腿不住地颤抖，现在好了，家里静了，二叔也上床了。我刚才在床上的时候，我听见他对哥哥他们说他和父亲小时候的事。说小时候一起到山上去砍柴。说小时候如何因为家里穷没有去上学，董老师来我们去动员他去上。说二叔去参军的时候，二叔在车子上如何地哭，父亲如何地哭。

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去睡吧，我来守着父亲吧。

墙上的那一个自鸣钟，当当地敲了三下，声音嘶哑，这个自鸣钟，从这个房子盖起来的时候，一直挂在那儿，从八一年到现在，已经二十七年了。我看见父亲从地上爬了起来，把一个板凳放在钟的下来，父亲躬着身子，站在板凳上，用细长如我的手，把自鸣钟的门打开了，他从钟下面摸起那个给钟上劲的钥匙，插入左边的那个眼孔里，转了几下，这一边是让钟的指针旋转的。然后拨出来，双在右边的眼孔里转了几下，这一边是是让钟发出声音的。

我看见父亲的双腿在不住地颤抖，就像从地里挑着稻子回家上我家门前的石阶一样。就像把茅厕里的粪挑到地里去一样。我站起身，想扶他一下。可是他不让我扶他，他自已从板凳上走了下来，然后，又躺在地上，头朝着门外，脚朝着中堂。

一只大蚊，不停地围绕着父亲飞，一会儿飞落在父亲新盖的被子上，一会儿又停栖在父亲身边的墙上，最后又飞到我的身边，在我身边不停地抖动着翅膀，不停地上上下下，父亲也骑在那一只大蚊子，嗡嗡地对我说，凯儿，你怎么才回来呀，我在田里扶稻子的时候，你到哪儿去了？我在地上不能起来的时候，你到哪儿去了？我在去医院的车上，我的手不停地抓，想抓住你，你到哪儿去了？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想看你最后一眼，你到哪儿去了？

我默默地住视着蚊子，还有坐在蚊子上的父亲，我不知说什么好，父亲，昨天晚上，在我的脑子里，我闪过这个念头的，我要给你打一个电话，问一下你的诗还写没有写，问一下咳嗽是否好一些，问一下我上一次让你给我抓的虫子抓着了没有，问一下，家里还没有山芋，你的孙女想吃家里的山芋呢，问一下你的眼睛还能不能看东西，问一下你的身体，问一下你的田地，问一下村子里修的那一条路。可是我竟然没有打电话，我连最后一次你的声音都没有听见，父亲你来盯我一口吧，国庆节那么长的假，我却没有回来看你，弟弟，妹妹，还有哥哥，都回去看了你，我却没有，父亲，你盯我一口吧，你盯我一口，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可是那一只蚊子飞走了，它不给我一次表达愧意的机会。

一只猫从门外，翻过门槛进来了，上一次，还是暑假的时候，家里就有那猫了，我们家养的猫，只吃食，不抓老鼠，每每有吃的时候，就过来了围在桌子边，吃我们扔下的骨头，有时家里还要煮一点熟食给它吃。猫却没有愧疚的样子，家里的主人，睡在地上，它也没有。它依然在那里耸耸肩膀，从地上跳在椅子上，然后又从大椅子上，跳着房子的柱子上，沿着这一根二七年了的柱子，爬到了楼上，在这静静悄悄的后半夜里，在楼板上，用它的爪子不停地抓，抓的沙沙响。

夜深了，我看见了墙根下面的的装着象棋子的缸子，棋盘也斜靠在樯上，棋盘上有横七竖八的格子，这格子是父亲亲手画的。父亲伸手拿过那棋盘，把棋盘放在我身边的那一只火桶上，他自已也搬来一个竹椅子，他在我的对面坐下，然后又默默地把棋子摆好，他用他一只细长如我的手，把底线的一只马拿了起来，然后双放在前面斜跨了两步，然后，用眼睛看着我，他示意让我走，他叫我不要用长时间思考，他不喜欢我长时间想问题。我用手去抓我的小兵，可是抓了一个空，父亲不在我的对面，他还躺在地上，头朝着门外，脚朝着中堂。

父亲也许冷了吧，我跪在父亲的身边，我向父亲身边的火盆子里，不断地添加着草纸，火苗子不停地从纸边上窜起来，在火苗子里，我看见了父亲有红红有脸，他的脸随着窜起的火苗子升了起来，我看见了他的笑。他笑他终于解脱了。他终于不用在田里搞稻子了，他终于不用在地里摘棉花了，他终于不用爬到枣树上用竹杆子打青枣了，他终于不用在寒冷的冻天把挂面上到竹筷子上了。他想到哪儿去玩就到哪儿去玩了，他若到他的二儿子家，他就可以看亳州城巷子别的老人家下象棋了，高兴的时候，自已也可以下一盘，下一盘只要两毛钱，很便宜的。

父亲，这纸都是钱呀，你不用担心钱不够花，你要多少，我们给你多少，你不用把这些钱借给你的儿子，而在你最需要钱的时候，你却身无分文。你就不用担心到医院去会花好多钱，你也不用管儿女们，这个生活困难，那个事事不顺。

可是父亲笑着的脸，随着草纸的边角，一点点地卷起来，碎了，断了，成了灰烬。

奶奶挂在墙上的一个挂子上，她用她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的儿子，奶奶在想她去世的时候，父亲是如何看着她的。十四年前，阴历九月十六，几乎是同一个日子，妈妈掉气的时候，父亲如何哽咽抽泣。

奶奶似乎在笑，她笑他的大儿子来和她作伴了，她笑得很自然。她也在笑我，她笑的她的孙子也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大人，一个中年人，将来也会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

也许父亲并没有死去，他现在我的躯体里，我的每一个举手投足，我的每一个生活习惯，我的每一个表情，我的每一个思想闪念，都不由自主地由父亲操控着，我就是我父亲。

我从屋里走了出来，我看见外面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阴历九月十五日，我们家里的人都回来了，哥哥从宣城，弟弟从孙埠，妹妹从宁国，我从合肥。然而父亲却躺在地上，头朝着门外，脚朝着中堂。

我默默地注视着天上的月亮，圆圆的月亮中间却有一些阴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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