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花的背面
穿过这条漫长而蜿蜒的隧道,便是南方。他靠着车窗,双眸凝视着渐渐隐没在视线末端的景物,心绪如飘絮一般紊乱不堪。是夜,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橙黄色的灯光洒在突兀的路面上,将隧道照得影影绰绰,恍若一条通往虚境的路。只是,他现在没有任何心情欣赏这些风景,他只是觉得累,觉得烦,心中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车子停了,他步伐沉重地走下车。他望了望天,透明的眼镜片渐渐被细小的水珠所覆盖。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继续往前走。夜幕下的铜像,显得渺小而朦胧,前方那条通往图书馆的路,两旁种满了紫荆树。紫荆树并不高大,亦不粗壮,一棵棵纤细的紫荆树紧紧挨着,像南极洲相互依偎取暖的企鹅。十一月,紫荆花开得绚烂,紫红色的花瓣上凝结着细微的雨露,透过路灯微茫的光亮,恍若凝汇着颗颗璀璨剔透的水晶。渗满雨水的石板路上,凋零的花瓣错落地散落一地,他走了过去,站在紫荆树下呆呆望着,若有所思。
毫无疑问,他此刻的心情,是沉重的。
两个多月来,在这个曾经令他充满幻想与憧憬的象牙塔里,他看到了太多的丑恶与污秽,体会到了太多的人心险恶。这两个月里,他仿佛在一夜之间明白,什么叫做“ University is a small society ”。他开始学会了如何用不同的面孔去应对不同的人和事,学会了做任何事情都小心谨慎,蹑手蹑脚。他每一天都是如此,在喜欢和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之间游离变幻,用圆滑玲珑的方式竭力维持着这杆单薄脆弱的天平。他总是担心,在哪次不经意的言谈举止间,会一不小心触碰到了哪一根红线,误闯了哪一个禁区。他觉得很累,这样伪善而不自在的生活,真的好累。渐渐地,他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人,他习惯了孑然一身,习惯了踽踽独行,在这条坎坷的道路上,他顾影自怜,与自己的梦想形影相吊。他将自己的梦想深深埋藏在内心深处,仿佛梦想是一颗饱含生机的种子,只要深埋在心灵的泥土里,就可以生根发芽,滋长成荫一般。
他犹然想起自己初涉书籍时,每当看到一些特立独行,离经叛道的作家或思想家的简介时,总会有“性格孤僻”或“性格怪异”的字样。那时候,他以为这是偶然,但如今,随着他的涉猎面渐渐变广,接触的人和事逐渐增多,他才恍然意识到,这其实是必然。因为,特立独行,离经叛道的思想者,他们的思想与行为注定无法让泛泛之辈所理解、所接受,同时代人只能冷漠地或嘲弄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然后轻浮地给他们下一个定义:孤僻。他并不在意别人会怎么看他,怎么定义他所喜欢的作家,他不想辩驳,也懒得去辩驳,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向他们阐释这样一个在他们头脑里根本不存在也无法存在的概念,简直是浪费口舌。
很多时候,他想逃开,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些人,和这些事。或是让身体离开这里,去购书中心,去联合书店,去缺书店,去学而优;或是让灵魂离开这里,沉湎在书本的丛林中,在《雪国》里漫步,在《百年孤独》中感受寂寥,总之,只要能离开他们,就足够了。恍惚间,他想起略萨的《城市与狗》,发现自己的选择与阿尔贝托何其相似,他会心一笑,笑自己的自恋。
忽然,他感到脸上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柔丝丝的,像还未凝固的雪。他摸了摸脸颊,原来,是两片凋零的紫荆花瓣。花瓣上,还残留着点点晶莹的雨露,隐隐透着阵阵幽香。他凝视着,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他说,他不喜欢过生日,而且再也不会过生日。别人都以为他想搞独特,想凸显个性。可事实却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听到有人说,“儿生日,娘苦日”,他觉得不应该在母亲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产下他的这一天大肆庆祝,挥霍金钱。而且,他觉得,他目前还没有取得什么骄人的成绩,他的诞生之日,根本没有庆祝的意义。所以,他选择了平淡,选择了以这样一种看似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方式纪念自己的降生。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他,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现在的他,多么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一个会说他“倔强”的人。可是,他们如今已经分隔在天涯两端,一个在所谓的“大学校园”里挣扎,一个在浑噩污浊的社会中打拼。他们曾经是形影不离的伙伴,那些同手同脚的生活,却成了现在的遥不可及的奢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用“追求不同”来解释他们的分道扬镳,用这个单薄脆弱的理由来欺骗自己,让自己不会过分自责。很多时候,他感到孤单,在喧嚣繁华后骤然的冷清中,他感到自己的人生原来是如此凄惶。
还记得在军训期间的面试,他总是在个人简介上写下“我只是一个喜欢文字的孩子,提着一盏易碎的灯笼在文字的丛林中漫步,孑然一身,寻寻觅觅。”他多么需要一个与他有着共同追求的人,来支持他,陪伴他。只是,这么多年了,他根本找不到。几经碰壁,在遍布荆棘的道路中摔得遍体鳞伤之后,他决定不再找了。因为,他累了,他真的累了。他那单薄而脆弱的身躯,再也经不起现实无情的伤害。
很多时候,他想一个人去旅游,不带任何人。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到哪里,就在何处扎根。去北方,或者去远方,只要能够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人,就足够了。
手里提着沉甸甸的书,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夜间的路,幽深而宁静,道路两旁的路灯散发着迷离而柔弱的光亮,四周离散着阵阵窸窸窣窣的微响。他一路走着,看了看表,十点了。他望了望图书馆的自习室,依然灯火通明。他笑了,摇了摇头。这里的人就像是断了层一样,有的人可以早上六点起床,在凛冽的寒风中练习英语口语,有的人却可以在晚上玩游戏玩到三四点,然后早上习惯性地睡到十二点;有的人可以提前半个钟到课室自习,有的人即便是十点上课依然会姗姗来迟,并且面不改色地喧哗着进入课室,内心没有一丝波折;有的人可以整日待在图书馆学习到精疲力竭,有的人却可以整天玩乐整天唱K;有的人坚持理想,毫不理会闲言碎语埋头苦读,有的人漫无目标,坚决奉行着享乐主义,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那天,当老师在讲台上说,大学里那些成绩很好的,他们将来的能力不一定强。他还没缓过神来,坐在后面的几个人便连声叫好,像是有人帮积怨已久的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一般。他觉得好笑,这群无能为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聊以自慰的借口了,不容易。
尽管师兄师姐时常告诉他们,大一要好好地玩,好好地享受,因为大学四年里也只有这一年有时间可以尽情地玩。他笑了笑,不以为然。
他就是这么倔强,他觉得自己已经低人一等了,还有什么资格去享乐,去堕落。他不甘平凡,他一直想着要出人头地,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比任何人差。他看不起那些整日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当他们说“我只想要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只想要一个平凡的人生”时,他冷笑一声。想要戳破这个谎言轻而易举,因为,这不过是他们给自己的堕落编织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他与他们完全隔绝,在行动上,在思想上,在梦想上。这样的生活不过是一段又一段的例行公事,却一天天地在砥砺着他的意志。渐渐地,他学会了茕茕孑立,他不顾他们鄙夷的目光,不理会他们的闲言碎语,只一心做着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他孤傲,而是因为,他心中怀有一个崇高的梦想。这个梦想,是那群泛泛之辈所没有,所无法实现的。
他觉得,人们的观点是错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梦想的权利,因为梦想是圣洁高尚的,它只属于有追求的少数人。大多数人,他们所拥有的,不是梦想,而是妄想。
他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夜深了,四处寂寥无声,安静得有些可怕。他缓步走着,夜风习习,飘过一阵微弱的幽香。路两旁的紫荆树依然相互依偎着,摇晃着,树上绽放的紫荆花依旧如此绚烂,但在她们背面,却是阵阵寥落的芳香。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着什么,思绪纷扰。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康德说过的那句话——雪是虚假的纯洁。其实,这个地方的紫荆花,不也是虚假的美艳么?穿过那条漫长而幽深的隧道直视大门,两旁的紫荆花多么繁华绚烂,可是在她们的背后,又隐藏了多少污秽与丑恶。生活在这里,他看到了太多太多,有些人,表面道貌岸然、冠冕堂皇,背后却肮脏不堪、丑陋不已。
这些,都是那姹紫嫣红的紫荆花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