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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跃进冷冬的海心里

 壹 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浮沉

1944年冬,滚滚硝烟似乎遗忘了这座南方沿海的小村庄,已经没有了密密麻麻的枪声,也没有形迹可疑的敌人,放眼望去,两三个时辰之前同船的战友,早已不知何处,烽火和硝烟都消散了,是那些战斗的痕迹远离了他?还是他被海水推离了那片接火之地?一切都像一场昏昏沉沉的梦,让人喝醉酒似的不够清醒。

苏南一直趴在一块舢板上,不知道自己随波漂流了多久,虽然周围满是水,却依旧渴,身体像被抽干了水分,嗓子在一个劲地冒烟,手只能死死抓住那块舢板,身子随水波在海面一荡一荡,灵魂就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徘徊不前,浮起来,就看到海上那轮如银盘般光洁饱满的明月,沉下去,就是无边无尽能把人吞噬下去的冷海,是人之将死了吧?苏南叹气,不然,他怎么会看到那黑礁石上坐了一个身披银衣的美人鱼在对月梳理,似乎还有动听的浅唱轻吟?

闭眼前的最后一撇,苏南只见到美人鱼轻盈一跃,游进了深蓝的海心里。

 

贰 海底沦陷的鱼群

苏南在这间满是银沙的海边小木屋里休养了大概有半年之久,这木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褐色的树皮贴面,棕黄的木头做墙,还有大片的叶子扎成一块铺顶,可娃一手一脚把它筑起来,赢得了小渔村所有村民的一致赞叹。

心灵手巧的可娃教苏南怎么编织渔网以及捕鱼,这片浅海里有一种银色的小鱼,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知道非常的笨,总是游到浅滩的陷阱里,进了去,也不懂得跳出来,只等束手被擒。黄昏时候,苏南和可娃去收网,看着那浅滩里银花花的鱼儿,苏南便觉得那像极了自己。

海边的两棵椰树间挂了一张渔网,可娃很喜欢躺在上面休息,苏南便在一旁温柔地推,就像渔网里睡了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宝一样,天和地开始晃荡起来,淡蓝的是天,深蓝的是海,银白的是沙滩,黝黑的是苏南的脸,天边渐渐出现一艘纯白的帆船,苏南背对着海面,只有可娃看见了,可娃眼一闭,狠狠地咬住了苏南的手臂,有血腥的味道,血在一丝丝地渗出来,可这血,怎么会是冰凉透心的呢。

 

叁 塔顶高处有温暖的风

小岛的山顶处有一座老旧的灯塔,第一次爬到灯塔上的时候,苏南说,这塔至少有五十年了吧。可娃答道,是四十五年三个月零二天。苏南不屑地一笑,怎么蒙得那么精确?可娃指一指塔壁上,写着呢。苏南凑前去,那上面果然用方方正正的楷体写着,“光绪二十六年一月二十五日”。苏南又笑,陈年老黄历了。

苏南读过几年的私塾,暗自推算了一下,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该是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的时候吧?

灯塔是这个小岛的制高点,从灯塔俯瞰下去,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了四分之三的小岛,只留海边的那一圈银白沙滩,正值四月花开的时候,满眼的嫩绿中夹带着姹紫嫣红的色斑,有不知名的飞禽野兽在一声接一声地呼叫,寂静又单调,忽然一大片身披银衣的白色欧鸟从岛的另一端次第飞起,鸟的啼鸣和翅膀的扑腾声划破了原本相对的安宁,领头的那只鸥鸟徐徐飞过苏南和可娃眼前,最接近的时候,甚至伸手可及,苏南目送它远去,风掠起了他脱落的一根头发,吹向高空的不知处。

可娃搭在木栏杆上的手忽然就有了温暖湿漉的感觉,那是苏南的手。苏南深吸一口气,可娃看着他,良久,他才说道,我们回去吧。

 

肆 月光下一个人的夜泳

苏南水性不算太好,经过可娃的调教,在初夏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来回地游好几个小时也不觉得吃力了,每次苏南游泳,可娃都要在一旁跟着,她倒真是个好教练。

然而有那么几回,苏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厌倦了这种被人紧盯的感觉,终于在一个傍晚黄昏时候,他和可娃说要去收网,然后就径直到了小岛最偏僻的那一端,就在鸥鸟栖息的地方,他畅快地来回划动着双臂,等天空飘来一朵乌云把刚升起来的月亮遮蔽住的时候,苏南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岸边太远了,当他转头打算游回去,他的脚却怎么也扯不动,似乎有东西在拉着他,他扑腾了几下,却被越扯越紧,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水草缠住了,他不由暗暗叫苦。

正当绝望时,苏南忽然想起初调教泳技那会,可娃曾经郑重其事地送他一把锋利的折叠小刀,就用绳子栓着当饰品戴在手腕上,他赶紧把小刀取下来,正准备潜到水下割断水草,一阵轻浪打来,小刀就此徐徐沉落。

这回没救了吧。

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鬼影像飞舞的蝴蝶般,从深不见底的漆黑海水中漾着腐白的双翅姗姗来迟。

是可娃。

 

伍 她说,你回来啦

终于回到岸上,可娃不声不响地走在前头,满头晶莹的水珠沿着乌溜溜的发丝滑落肩骨,再从手臂滚落指尖,最后匆匆地掉入沙滩归依尘土。

苏南看着可娃的背影还寻思着她是不是在生气而他又该怎么解释,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就这么悄无声息欲言又止地走着走着,像隔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的时间,当乌云散去月光重回大地的时候,可娃忽然停住了脚步,也不回头,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苏南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她说,你回去吧。

那一刻的场景何其唏嘘,在落日的余辉中,他曾经无数次在收网归来时看见她坐在小屋子的门边倚着房门,歪着头,等着他,一见他的身影,就微笑着说,你回来啦。

 

陆 侬是发疯了

1979年春季初晨,上海浦东港口满是云雾,湿漉漉的,仿佛空气中都能掐出水来,苏南在造船厂一艘快要完工的船里做最后的检查,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起初没有留意,直到那人走到面前,他才看清楚了,然后是一愣。

是个来送包裹的陌生人,苏南拿着那一个小小的包裹,一层层拆下来,最后看见一盒磁带,包裹没有署上寄件者名字,只是用娟秀的笔法写了“苏南收”三个字,也真奇怪怎么寄得过来。苏南把磁带拿回去,听了大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净是些鸟叫,风吹,水鸣之类寡淡细碎的声音,苏南随手把磁带放好。

一次,苏南想起了什么,整个屋子翻箱倒柜地找,却什么也没找着,老伴拦也拦不住,只好说,侬这些天真是发疯了。

 

柒 隔了三十年静默与昏黄的岁月

1980年冬,苏南从医院出院,终日躺在家里的床上动弹不得。

小孙女刚满6岁,对什么都好奇,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把录音机搬了过来,渐渐地苏南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回应,对方还在喊,他仔细听,原来是录音机里的声音,小孙女兴奋得不得了,边晃他边说,“爷爷爷爷,录音机还没坏呢,爷爷爷爷,录音机在说话呢……”

“苏南,你听见了吗?这是南岛的涨潮声,我每天早上都在这儿,看着海岸线,听着涨潮声,想着你的脸……”

“苏南,你听见了吗?这是北岛的风声,那边新建了一座灯塔,每天都有好几艘船从那边过,可是没有一艘船能把你送回我身边……”

苏南隐约记起来了,窗外冬季层层叠叠的积雪把世界裹成了银白色,三十年前的银色沙滩重现眼前。临行前的那几个夜晚,她带他去海边夜游,煦暖的海风吹起来的时候,她凫到了水底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消失不见了,就在他正害怕的时候,她在不远处的另一端浮出水面,隔着一片银白色的波光她在向他喊话,然而风太大了,他没听清楚,他只是望着她安静地微笑,她问了两遍,就没有再问了,凫着水再次潜入黝黑的海底。

——现在,他终于听清楚了,她在录音里说,“那天晚上我问你要不要为我留下来,如果你说是……”

隔了三十年静默与昏黄的岁月,在关山重重与江水滔滔之间,他听见自己在床上清了清嗓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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