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大学 关娜
我有一种习惯，阅读时喜欢打开音乐。但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把《失乐园》放在什么音乐背景下去阅读，因为再跳跃的音符也不能闪耀出它惊心动魄的思想，再深沉的旋律也无法衬托出它浓重的悲哀，再轻快的节奏也表达不了它隐忍的希望。唯有沉默，以谦卑虔诚的心，来翻开这本书——弥尔顿的《失乐园》。
弥尔顿是个盲人，看不见眼前的路，却能够看见人类过去的路，看着他们一步一步，从上帝的伊甸园里走出来。智者说：“意识本身可以把地狱造就成天堂，也能把天堂折腾成地狱。”我闭上眼睛，学着像弥尔顿那样穿梭于《失乐园》的天堂和地狱之间。
一、撒旦，你的名字是英雄
如果说亚当夏娃是闪烁的双子星，撒旦便是无与伦比的光耀太阳。“宁为地狱王，不作天堂仆”——这是撒旦太阳般强烈的意志。为此，六翼的“荣耀之子，光辉晨星”掀起“诸神的黄昏”战役。反抗全能天父的独裁，使他烙上堕落的印记，昔日的黎明之子，如今的堕天使孤独的坐在陡峭的悬崖上。他不再是光辉的大天使路西法了，撒旦——这个名字成了他罪恶的代号，同时也是叛逆者光荣的铭文。天使“没有欲望、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肉体”，他们所有的只是“神圣的愚蠢”。我庆幸撒旦成为彻底的叛逆者，没有堕入这样的悲哀而不自知，他的双翼依然洁白而美丽，羽毛上四射的光芒超过任何一个天使。这令最强大的天使在他面前都要黯然失色、自惭形秽。
回到那激动的一幕。一声巨响，震破地狱的穹顶，撒旦登上高耸的山顶呐喊——
“我们损失了什么？
并非什么都丢光：不挠的意志，
热切的复仇心，不灭的憎恨，
以及永不屈服，永不退让的勇气，
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难战胜？”
要复仇、要复仇！在火海中涅磐，在灰烬里重生，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在万魔之殿。撒旦昂起高傲的头颅，以生命起誓——“那威力，那强有力的胜利者的狂暴，都不能叫我懊丧，或者叫我改变初衷，虽然外表的光彩改变了，但坚定的心志和岸然的骄进决不改变，由于真价值的受损，激励了我，决心和强权决一胜负。”
未曾屈服，尽管外表如蟾蜍般丑陋，性灵也高贵无比。
未曾屈服，尽管在无光的地狱里煎熬，意志也坚强无比。
他以一个天荒地老的姿态，飞蛾扑火，矢志不渝。
这就是我深深爱着的撒旦。即使输了，也没有关系，因在这挑战死亡的纵身一跃里获得的瞬间美丽，要胜过天堂里绵绵延续的千秋万代。
然而，当撒旦遇上亚当夏娃，他的英雄形象一点一点地剥落、瓦解了。他褪去魔物的外衣，向人的轨迹靠近了。
撒旦初见亚当夏娃，对他们的超群绝伦的形态和幸福景象诧异万分。是嫉妒吧、是苦涩吧、是痛苦吧——上帝的爱从来是偏心的。破坏上帝为这对人偶设定的轨道吧，无序才正合撒旦心意。撒旦说：“恶呵，你来作我的善吧。”于是他的祈求便得到满足。毁灭从未伤害过他的两个生物的意念在心头生了根，他的堕落便开始了。从他为自由、尊严而战，沦落到为虚荣、权位、荣誉和声名……一切的欲望而战斗。英雄的末路原来是自己造就的，或者悲壮，或者猥琐，走到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七宗罪，无声无息腐蚀的这个高贵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失败——沦为物欲的奴隶，忘了为自由奋斗的理想。
撒旦啊，你忘记了你的名字是英雄。
但我还是要为你歌唱，一曲英雄的挽歌，你是我心目中永远的悲剧英雄。
二、亚当夏娃，你们不要哭泣
失去天国的乐园，你们不要恐惧。亚当、夏娃，失去了一个乐园，你们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拭掉涟涟的泪水吧，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吧。人类既来自尘土，最终要归于尘土。
人类，既软弱又坚强，既自私又慷慨，即渺小又伟大，既复杂又单纯的，是一切品性的综合体，小小的身躯蕴藏无限的可能，多么奇妙。从亚当夏娃开始，便是这样。
亚当一造出便求偶，一见夏娃便求爱。不要孤独，要爱，他在寻找生命存在的印证。亚当本可以安逸一生，但他不满足，不满足当无忧无识的上帝玩偶。于是要问，问天地的形成，问宇宙的运行，他在探索生命的奥秘。
此时亚当是弱小的。我更欣赏夏娃，她比亚当勇敢得多。
亚当是思考者，夏娃是行动者。她不仅仅是他的一条肋骨，自由、独立、尊严在呼唤着她。
她不愿意永远站在亚当的背后——难道她的智慧不配同样得到天使指引？大天使轻轻回避的眼神，造成她无法愈合的创伤。
……尊严低微得跌入尘埃中……
于是，她渴望知善识恶，渴望平视自己的丈夫、平视众神。只要不存在死亡的威胁，即使遭受痛苦也会是使人最颤栗的幸福——夏娃早就有这样的觉悟。
一位哲人说过：“真正的忠诚与真正的堕落都是在自由意志下完成的”。不是蛇（撒旦）引诱了她，是知识引诱了她，是尊严引诱了她。
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他们“堕落”了——为了求得更幸福的光景，为了求得无限知识。
惩罚是放逐。在伊甸园里干瘪的生命，脚踏大地之上立刻丰满了起来。放逐，也是新生。
“两人手挽手，慢移流浪的脚步，告别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路途”，这一幕多么的悲凉，可是没有那极度的愤懑、痛苦、绝望，又哪里来的那云霄上的狂喜、憧憬与希望？从此，亚当和夏娃不再是甸园那美丽囚牢中的戴枷者。他们开始享有自由和平等的权力，开始用自己劳作的双手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人类世界的序幕正式拉开。
天上乐园的失去正意味着地上乐园的开始。
人类的原罪是一个光荣的勋章。从此我们只服从于自己，让自由的意志遍地开花。沐浴在知识的光辉中，即使是残酷的“惩罚”也接受下来。痛，但快乐着。
三、神未曾应许
在广州圣心大教堂的庄严弥撒中，我唱过一首赞美诗：
“神未曾应许：天色常蓝，人生的路途，花香弥漫；
神未曾应许：常晴无雨，常乐无痛苦，常安无虞；
神未曾应许：我们不遇，苦难和试探，懊恼忧虑；
神未曾应许，我们不負，许多的重担，许多事务；
神未曾应许，前途尽是，平坦的大路，任意驱驰；
沒有深水拒，汪洋一片，沒有大山阻，高薄雲天。
——神却曾应许，生活有力，行路有光亮，作工得息；
试练得恩助，危難有赖，无限的体谅，赞颂不死的爱！”
我想，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福音，也是人类最悦耳的福音。是的，神未曾应许永远快乐的伊甸园，我们要经历快乐、痛苦、挣扎、享受……经历撒旦、亚当、夏娃所经历过的一切，斩劈生活的荆棘，无所畏惧向前行。没有比人类更有韧性、更具有力量的生灵。任何一个卑微的理想都需要一个高贵的灵魂承托起来，而我们，生来就适合从事这样的工作——用我们弱小的躯体来托起一个高远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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